玻璃珠的叹息_亦舒【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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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她说:“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不喜欢他,他在这里又不念书,吊儿郎当,我常常劝他回去,他又不肯,不关我事。”

    “你真的要他回去?”我说。

    “嗯,我不喜欢他,”她停了一停,看着我,“我喜欢你。”

    她说得这么慡快,这么自然,但是这么要命,我的心狂跳起来。这个女孩子,她喜欢我,待我也不过如此,假使不喜欢,又该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了,我连忙警告自己,叫自己的骨头不要太轻,尽管她说了喜欢我,那也不过是消除了敌意而己,并不代表我已经得到了她,要得到她?差远了。

    我微笑,“谢谢你看得起我。”

    “你中国味是很重的。”她笑了。

    “我是中国人,小姐,你想我有什么味道?”

    “你说话,可不可以减少一点讽刺呢?”她问我。

    “好的,“我说:“我一定改,怎么样?”

    她很满意。

    “你大概希望每个男孩子都做你的奴隶,听你的命令?”

    “不不,”她惊异的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希望男孩子象男孩子,我不喜欢约翰,因为他一天到晚跟来跟去的,讨厌死了。”

    我点点头,物极必反,对女孩子不能过份迁就,不然的活,她们开头是得意,后来就变得厌腻了。妈的,这年头,做男人也难。我又不喜欢一团糯米粉似的女孩子,没味道,所以只好侍候玫瑰玛璃这一种女孩子了。

    苦命。

    不过我真没猜到今天晚上会这么高兴,我会与她谈得如此投机,所以机会来了,就是来了,赶也赶不掉。

    她问:“你没有去过夏威夷吧?”

    约翰走过来了,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连忙说:“玫瑰,如果明天有空,请在路口等我,放学的时间,现在你的男朋友来了。”我站起来,向约翰点点头。

    玫瑰深深的看我一眼,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是很识相的,如果再缠下去,那个约翰恐怕要揍人了,我可不打算捱揍,所以约玫瑰在另一个时间见面。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那意思是不明夺,暗头里做什么,是我们中国人的拿手好戏,不算数。

    我觉得我自己有点卑鄙,然而也得玫瑰自己愿意才行,她讲得很明白,她不喜欢这个男孩子,是这个男孩子自己跟了来的。

    为一个女孩子放弃学业,一点也没有把握的跟了几千里路,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这点最最起码的理智,一个男人应该有,为了玫瑰。我还不致于这样,谁知道呢?或者稍迟一点,我会陷得比约翰更深。

    玫瑰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

    一条红的长裙,贴着身子,晃动着,整个人晃动着,象水晶杯子里的红酒,喝得再多也不致于狂醉,但也够受的。我看着她的舞姿,她是美丽的。

    她今年几岁?十九?二十?到了三十岁,这样的女孩子,会是怎么样子的?恐怕更加醉人吧。我无意看着他们跳舞跳下去,反正时间也到了,早一点告辞,也无所谓。我是偷偷溜走的。

    第二天,她真的在路口等我,血红的一件大衣,翻领上镶雪的貂皮,最新的款式,恐怕全是到了此地才买的大衣,我笑着迎上去。

    并没有一个女孩子可以使我这么快乐,她做到了。

    她偏着嘴笑了一笑,马上收敛了。

    脸还是白玉一般,真不相信她晒过太阳。然而皮肤白的人是晒不黑的,他们说,可见也有几分道理。

    “昨天我先走了,对不起。”我说。

    “哼!”

    我笑,“我的名字又不叫“哼”!”

    “我爱怎么叫你,就怎么叫你!”她挑战似的看着我。

    “你是女皇?”

    “你爱听不爱?不爱的话尽管走,谁在乎?”

    我没有走。我看着她三分钟,她不响,我们僵着。哪儿有这种女孩子?一见面就跟人吵架,谁能受这样的气?我于是决定转身,我才动肩膀,“喂!”她急了,“我有事要告诉你!”

    我转回身子,这是她主动叫住我,我很高兴。

    “约翰回去了。”她说。

    “啊?”这倒是一个意外,“几时?”这么快。

    “今天晚上的飞机。”玫瑰玛璃说。

    “啊。”

    “我把他请走的,我昨天晚上告诉他,我实在受不了他,而且他在这里,使人给人取笑,所以我只好叫他走,我不是故意的。”

    听她轻描淡写,娓娓道来,简直不相信她就是这样把一个男孩子的心伤得粉碎。我的天!

    如果我稍微有点脑袋,也应该马上拔脚而逃才是,谁还耽在她面前?谁能保绝她几个月之后不叫我滚。但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要知道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子。看,男人下流就下流在这里。天生的贱,一点法子也没有。

    我说:“你很残忍。”

    她缩缩鼻子,她说:“才不呢,我是个好人,才叫他走,否则把他留在身边,象一条狗一样留个十年八年,我有什么损失?这样说个明白,你认为不对?”

    我又说不出话来了,她的道理这么一大堆,而且的确有的女人比她更深谋远虑,我相信她是不坏的,她只是任xing,而且初到这里,处处不惯,脾气也自然坏一点。

    我忽然之间,找到了许多理由,替她解释起来。

她的骄傲(2)

    奇怪,她倒没有解释,我反而替她假设了道理。

    别爱上这个女孩子。

    但是她圆圆的脸是这么可爱,可爱便是值得爱,牺牲一点又算得什么?

    我指指我的家,“我就住在那边。”

    “很美的屋子。”玫瑰说:“我喜欢那些长chūn藤。”

    “很旧了,我的祖父固执,他不肯搬。”我说。

    “他还活着吗?多老了?”她天真的问。

    她真是有的事懂,有的不懂。

    我改正她:“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笑:“你应该问:‘他老人家还健在?贵庚了?’”

    “还不一样?虚伪。”

    我奇异的看着她。可以说她是野人,但也可以说她完全是纯真的,原始的。有缺点也有优点,她使我着迷。

    “你要不要见他?”我问。

    她摇摇头,“我不喜欢这里的人,每个人都板着脸,不和蔼,同学也一样,向他们借功课看看,象少了一块ròu似的,真受不了。”

    “别愁功课,我会教你。”

    “真的?答应了不准赖,谁赖了谁是狗。”

    “好,”我笑,“做狗好了。”

    她横我一眼。

    (水如眼波横,山似眉黛青)

    我的国文很差很差,但忽然之间,这两句词跳进我的心里,拿来形容她,恐怕是再好没有了。我喜欢她那道郁郁的浓眉:永远有神色的眼睛。

    我叹一口气,老天,我是爱上她了。

    爱是来得快的,我有得苦吃了。

    好的,我认了。我叫伟,我在追求一个叫玫瑰的女被子,他们都说:伟有得苦好吃了,但是苦中作乐,是咱们中国人的看家本领,我就懂得这个道理。我爱她。我想我是爱上她了。

    她骄傲,但是她对我不见得如此,有时候她也把那种骄傲收敛一下,给我一个机会,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女孩子骄傲也是可爱的,尤其是她。

    当然,有人说: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是喜欢她了,什么缺点都看不见,我想我是这一种无可药救的人,只不过我看得见她的缺点,而且连她的缺点,也觉得不错,我沉沦得比任何人都厉害。

    但是同学们都认为我得到了玫瑰的青睐(为什么要叫青睐?)她不肯与其它的人说话,口音奇怪,明明是中国面孔,中国血统,行动举止却一点也不像中国人,但是她那种奇特,引起了无数女孩子的妒忌,男孩子的艳羡,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与她说上几句话,都得不到机会。

    我很贱。因为如此,我才觉得她特别可贵,我爱她。

    我正式得到一个接近她的机会,是她自己提出来的。

    她问我,“喂!教我中文好不好?我要写信给爸爸。”

    “我不叫‘喂’。”我笑,“但是我会教你中文。”

    她顿足,“你老是与我作对!”

    “我与你作对?我的天!我几时与你作对?你倒说说看,有什么你叫我做,我没有为你做的呢?”

    她不出声,想了一想,“那倒是真的,然而我如果对别人这么好,别人也会为我做这么多事。”

    “你这叫做对我好?”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这样叫对人好?这个女孩子,她对人坏的时候是怎样的?

    我想不明白,我有点怕这个女孩子,她是可怕的。

    像一堆火?看着熊熊的,青色的火焰,我想触摸一下。

    与她在一起,光是感觉,已然不错,我很满足。

    她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夏天几时来呢?”

    “这里根本没有冬天,什么夏天?”我告诉她。

    她白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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