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面的凉棚里,坐着几个贵妇人和盛装打扮的小姐,立在她们身后的是端茶送水的丫鬟。中间的座位原本是给最受人敬重的崔夫人留的,但她因身体不适,需要卧床休息,没来观赏。于是,那个座儿就被一个红衣妇人占了。
离容跟人打听了才知,那是郑氏当家郑异的妻子蔡氏。穿着红衣自然是全场最醒目,也因为有这样张扬的个性,她才那么不客气地坐了其他人不敢坐的位子吧?好在崔夫人一般不会计较这些小节。
“好!”
突然欢声雷动,把离容的视线拉回到了赛场上。原来第一轮中,邢量远和高衍都四发四中难分高下,围观的姑娘们甚至有兴奋到厥过去的。
“唉,这有什么用?”离容摇了摇头,心想真正长于此道的胡人,可以骑在奔跑的马背上射中天上飞的鸟,那种难度跟乡射游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她从洛阳逃来冀州的路上见过很多鲜卑人,根本不用跟现在场上的那些人比,胳膊腿一伸,就知道是鲜卑厉害太多。
“你懂什么?乡射的意义在于道德教化,胜负并不重要,关键是要使人知礼。”身后的范濬道。他面前摆着一张琴,看来第三轮负责奏乐的人就是他了。
“礼者,敬也。”离容跟范濬抬杠上瘾,“《抱朴子》云:‘人伦虽以有礼为贵,但当令足以叙等威而表情敬,何在乎升降揖让之繁重,拜起俯伏之无已邪?’四方无事时尤可为之,如今我们可是在山里避难呐!”
“照你这么说,我们又何必教人读四书五经?哼。”范濬都没正眼瞧离容。
离容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只得认输,赔笑道:“嘿嘿,你说得对,是我鼠目寸光了。”
“所谓君子闻过则喜,在下很是钦佩崔小姐的风度。”邢量远耳聪目明,显然是听到了范濬和她的对话。他加重了“君子”二字的语气,摆明又是故意拿“君子”之语调侃离容。
一回生二回熟,在坞堡中做先生做得如鱼得水的离容,已经不再畏惧这些公子哥了。哪怕范濬和邢量远老用不同的方式挖苦或讥刺她,她也觉得权当长日解乏,丝毫不以之为耻。她回道:“近朱者赤,我好歹在范公子的书斋呆了一阵子,不能全无长进。”
离容的吹捧,范濬并不受用。他直接抱琴离开,走到更靠近赛场的位置坐下。
“姓范的对你如此无礼,莫非是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邢量远看着离容因昨夜嚎哭而还未消肿的双眼,又觉得好笑,又起了些许相怜之意,“我早提醒你了,这里的人有势利眼。”离容绝非第一眼就能让人记住的明艳长相,但若仔细瞧她,你会发现她那双眼睛介于狐狸眼与杏眼之间,笑起来的弧度最是有无邪的媚态。脸盘和鼻子都小巧精致,嘴唇偏厚,不是文人乐于歌颂的樱桃小口,但却更为惹人遐想。
离容听出邢量远语气中的几分温柔——面对讥嘲叱骂她都游刃有余,突然有人关心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于是被邢量远发现她耳朵红了……
微微低着头,她说了一番真心话:“就算是英雄豪杰,也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时候,何况我只是一个厨娘?久在人下,最该学会的是自尊自爱。被人说几句又如何?你不知道,从前只要高衍一句话,我就得跪在洛阳街头。轻蔑、鄙夷、不屑、无视、同情,什么样的眼光我没见过?我也曾经觉得很不好受,但转念一想,那些受宠的下人,真的就知道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所在吗?或许,只有宠辱不惊,不去理会那些偏见,才能静下心来、做好自己。”
“果然是女先生,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哈哈哈。”邢量远收起笑声,对离容报以难得真诚的目光,“我本以为世上爱读书的多是迂儒,没想到崔小姐如此明白通透。”
“别叫我崔小姐了。”离容还是对这个称谓有些抗拒,“叫我离容。”
“离容。”邢量远立即改口,并说,“邢某字景略。”
范濬琴音响起,邢量远抱拳离去。第三轮开始了。
离容突然明白过来,邢量远对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只是偶然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诚然,两人的起点有天差地别,但离容因身份卑贱而无人注目,邢量远白白出身高门却更常遭人冷眼,他承受的压力可能比她大得多。想到这里,离容往前走了几步。
这一身武艺,也是为了不让人小瞧才练出来的吧?离容在乐师附近站定,眼睛看着邢量远,脑中却在想别的事。
她没发觉,场上有另一个人,盯着她,盯了好一会儿了……
高衍。
邢量远最后一个登场,但范濬的琴音却戛然而止——
“噫!”
“嘘……”
“哎!……唷——”
众人哗然。
范濬不顾围观者的唏嘘,兀自抱琴走人,一点面子也不给邢量远。就在这最尴尬的时候,蔡夫人身后有个丫头自告奋勇,不知从哪儿抱了一面鼓来。
她不只自己有一副鼓锤,还不由分说地塞了一对给离容。
“我不会!——”离容慌忙摆手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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