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职员从兜里掏了半天,也不知是哪里的剩毛线,他将上面的绒毛理顺,给她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绳。
在手上系红绳的孩子,都会受到神灵祝福。
“小伢一定能幸福安康,长命百岁。”
小伏波踌躇看了他片刻,忽然张开双臂抱着他的脖子,踮着脚尖,脑袋埋在他满是汗味衣领里,宽大的衣衫在电风扇吹出的热风中摇摇晃晃。
小职员将就她的身高俯下去,捋了捋她的头毛:“真乖。”
灯光旋转,唐特助将一份份私家报告摊开在明媚的白光下。
“毛杞,怀钧集团副董事,赵怀赫最信任的人之一,有进出赵宅的权限。从二月开始,以解救人的面貌出现在钱扶柳母女面前,诱哄给她们买火车票离开宣义,终于在六月,把寸步不离母亲的孩子骗到别的地方关住。”
“他真正的目标是神智不清的钱扶柳。”
“八月,赵怀赫怀疑妻子通奸。”
“宋姓职员因为爱护那个孩子,时常利用工作缘故来赵宅看她,毛杞买通监控和人证,在这个案子上帮了不少忙。由于家丑不外露,做成了诬告,他的罪名是吸毒和鸡/奸。”
“他老婆就和他离了,儿子受不了学校里指指点点,跳江死了。”
魏璠不堪忍受:“那他现在出来了吗?刑期还有几年?”
“死了,死在出狱前的六个月。”
“……怎么死的?!”
“自杀,用床单把自己吊死了。”
“为什么?”
“罪名为人不齿。”
“这又如何?”
“会得到与罪名相同的……对待。”
桌上的复印件呈现出暗淡的黑白二色,这男人生前还在勤勤恳恳争取减刑,最后压死他的稻草是什么,他将脖子挂在永别的圈套里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一笔一划一撇一捺,满篇都是死字,洒上淋漓的血。
沉默片刻,她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伏波……那个孩子不知道的吧,她生活那样闭塞……”
唐特助低着头看自己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半晌,才残忍打破她幻想。
“大概是知道的。”
他从一个信封里倒出几张照片,魏璠难以压制心中的惊恐:“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呈堂证据。”
照片上小职员开怀地抱着一个小孩,说着话,孩子乖巧坐在他腿上,低头玩拼图,手腕上的红绳随风飘荡。
孩子的脸被糊掉了,像是火烧过的痕迹,把她脸上的笑容也烧成焦炭。
如果善也可以成为杀人利器,普天之下何以容身。
“她是知道的,开庭当天,她赶到了。”
魏璠不敢想象,赵怀赫是不会允许她有人身自由的,她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赵宅城北,法庭城南,四十一公里!她靠一双脚,被车撞了怎么办,人贩子拐了怎么办,迷了路怎么办,她到底是怎么在孤立无援的禁闭环境中跑去那里,破解密码门与摄像头,跨越斑马线和人群,九九八十一难,也未挡住她去路。
她去那天平与华表的地方,求一个公正。
但她没有跑出那片夜。
“赵怀赫给她办理休学手续的同时伪造了病例,她的证词被宣判无效。”
“没有人会理一个精神病,没有人会信她。”
资料揉成一团,魏璠咬牙切齿,眼泪夺眶而出:“人渣!你们知道得这么清楚,为什么不救她?你们为什么不救她!”
“大小姐,个体的苦难总是引人注目的,你不要着眼于细节,以后您就会知道,如果看到的只是一个规范数据统计,就不会有这么深的感情了。”
魏璠打了一个寒噤:“你在……你在说什么……”
“人命天定,大小姐,这种生而苟且死得随机的人,一茬茬,救不尽的。粉饰太平才是对他们的最大公平,他们的心理很容易扭曲——这也是先生不愿意您插手的缘故。”
人生的泥沼中多得是苟延残喘者,被戕害着,疯了一般活着,人间荒凉。
苦难者无法解脱,申诉者走投无路,沉冤者永不昭雪,旁观者高呼盛世。
“没有人去救她吗?没有人吗?”夜中只留她一人嘶声力竭,“那么多人知道!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看着!眼睁睁看着!”
四面八方,有蝇鼠窃窃私语。
“我就讲钱家是个不安分的,以前开音乐会时,那个裙子,都是透纱的。”
“一定是她自己的问题啦,那种女人,都不好讲的。”
“赵先生在外面很知礼、很绅士的,他倒了八辈子霉娶一个赔钱货,心里不平,难免嘛。”
八八年后,钱扶柳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对外界的说辞是“度假疗养”,那疗养岛上风清水秀,是个养病的好去处。
而内圈心照不宣。
“听说死了……”
风声不胫而走:“就是当着孩子的面打死的。”
“活活打死的。”
那一晚的惨叫与浊气,都湮灭在非人的沉默中,只等漫漫长夜过去,窗外透来稀薄的光,九岁的孩子遍体鳞伤抱着母亲的尸体,一眨不眨地掰开她的手看,一夜过去,她的三根掌纹都还很长,没有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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