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贵妃指着窗外对我说:“班禾媳妇,你看外面,春天过去了,花儿都谢了,小草还绿着。‘一番桃李花开尽,唯有青青草色齐。’有些人是桃李,开不了几天就谢了。班禾是小草,风吹不倒,火烧不尽,去了北方也能活,你信不信?”
“我信!因为班禾是好人。做个好人,终归是有好报的。”我含着眼泪说。
日光从明亮的室外钻进黝暗的冷宫里,晃得眼前一片恍惚。刘贵妃逆光而立,悠然长叹,听着好像戏台上的念白——
“好人是该有好报,因为,做好人不容易。”
辛和妃的故事
在我的记忆里,暮春姐姐好像总不高兴,从来不笑,虽然她很美。
堂兄们都说,暮春小时候明明很爱笑,后来不知怎么就变了。
婶娘摸着暮春姐姐柔亮的长发说:“春儿,你不欢喜又如何讨陛下欢心呢?”
暮春姐姐面无表情地说:“女儿装不来。不过娘放心,女儿不笑,也不哭。”
婶娘不说话,只抹眼泪。
宫里对辛家女人的礼遇素来不一般,还没见着陛下,聘书上就已封了三品。
暮春姐姐顶着繁复厚重的头饰,穿着需要有人拖拽的长摆礼服,端庄地走到门口。
门外,一驾华丽宽大的马车正等着把暮春姐姐送入巍峨的皇宫。
暮春姐姐忽然停顿了,缓慢地转过身,在迈出辛家大门之前回望了一眼。那一眼没有落在任何人的身上,而是落在前厅高悬的匾额上——不争不怒——是辛氏家训,很简单、很好懂的四个字。每个姓辛的孩子生出来最先学会的都是这四个字,因为长辈们说这比名字更重要。暮春姐姐最后望了一眼家训,然后回身,踏上宫车,出嫁了。
我出生在八月,那天正好是白露,家人为我取名“仲秋”。
辛氏在宏朝史料中占据不少篇幅,因为辛家是钦定的妃族。
辛家是个古老的家族,许多年前从北海迁移来的。传说,辛氏是海女的后代。海女是北海龙王与凡人生的孩子。既然叫海女,那个混合了人神血脉的孩子必然是女儿。神都是无姓无氏的,“辛”该是那个与龙王结缘的凡人女子的姓氏。由此说来,辛家从源头起就是个母系的家族。
传说往往真假难辨,加上漫长的岁月与遥远的距离相阻隔,“海女后代”一说根本无法求证。不过辛家人身上确实都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特点——后背的皮肤上长有鳞片一样的斑纹。斑纹始自后颈,顺着脊梁细细延伸至后腰,有点儿像鱼——也有人说像龙,可毕竟谁也没见过龙。既然没人见过龙,所谓海女之事多半也是杜撰的。如此离奇的传说能被人相信自然需要货真价实的凭据。辛家人的独特之处在于健康、长寿、貌美。凭这三条,就够资格为最尊贵的男人繁衍后代。
辛家有家谱记载的传承已有46代,超过一千年,有名有姓的儿女不少于二十万人。令人惊异的是,这一千年中,除了意外丧命和迫害被杀之外,所有人都活过了五十岁。活过一百岁的超过两百人,活过九十岁的超过三千人,活过八十岁的超过六万人,活过七十岁的已经难以计数。因为长寿者太多,在辛家,未过花甲而殇者,都算夭折。
更难得的是辛家人不仅身体强健,外貌也出众。一个在看得见的地方如此出挑的家族想不引人注目都难。辛家的女人们在前朝就曾经为皇室的传宗接代立下过汗马功劳,也因为这功劳惹了许多麻烦,连累了辛家的男人们。到这天下归了宏朝,从第一个皇帝起就立下了规矩:辛家为妃族,最优的女子都得入宫,但只可为妃不可为后。余者可嫁皇族旁系。如若嫁予外姓,须得经过皇帝应允。而辛家的男子可做各项营生,唯独不准出仕做官。
听家里人说过,当年老族长接下这道圣旨时,当场老泪纵横。
传旨的内宫总管用细细的嗓音半阴不阳地劝道:“这说明辛家血统尊贵啊。”然后等不及老族长把眼泪收住,就笑意盈盈地离开辛家回宫复命了,临了还丢下一句话:“下个月就该选人进宫了,到时候宫里有车来接,可别误了。”
关上门只剩自家人,老族长被搀扶着躺跌在软榻里像拆了骨头似的,泪流得更凶,翻来覆去只念叨一句话:“从此辛家就是皇族豢/养的禁/脔了。”
老族长大病了一场,仗着辛家强悍的体质,好歹挺了过去没有一命呜呼。刚能下床就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两天两夜,出来时写好了四个大字,吩咐家里人拿去裱了挂在前厅,对所有儿孙宣布那四个字从此被立为家训,就是“不争不怒”。
一句话,生为辛家人,你得祈祷自己生为女人,因为女人还是有用的,而男人注定要在庸碌之中浪费一生,所以“不争”两字是对儿子们说的,磨灭他们的雄心壮志。但我不很明白“不怒”的意思,只猜到是对女儿们说的。怒什么呢?女人为男人生养儿女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辛家以外的女人们不也得这样过?就算是禁/脔,不能随心喜欢上谁家儿郎,可任何一个高门大族的女子,在婚配之事上从来也没随心所欲过。未曾拥有的,即便失去,痛苦亦不大,所以我想“不怒”或许只是为了和“不争”对仗而存在的,毕竟,所谓家训如果只训儿子不训女儿,未免过于偏心,尤其是在一个女儿们注定要派大用的家族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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