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就在群芳阁继续住下去。未曾侍寝的小主住在群芳阁里是天经地义的,谁也不会撵你,更无需你干活伺候人。宫里自有规矩。奴才能保证,小主每日衣食无缺。”钟言说。
“难道就这样吃喝等死吗?”我认定他要害我。
“有吃有喝还不好?在宫里,等死总比找死,或者被害死强得多。”他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留我一人在空荡的群芳阁里哭泣。
钟言倒是没有食言,即便十九位新选的秀女入住群芳阁,亦无人撵我走,也从未短过我的衣食供给。初始时,尚有好事者打探我的来历。渐渐的,我成为墙角的青苔,无人过问,存在亦如不存在。两年间,十九位新秀女各有去处,依旧逃不过或病、或死、或受封、或为奴的几种命运。群芳阁就这样以两年为一个轮回,重复着由热闹到冷清再到热闹的循环。我一直住在角屋,目睹一年年花落花开,一幕幕悲欢上演。
钟言始终认真做事,一步步成为吴总管的心腹。十六年后,吴总管过世前,在皇上跟前保举了钟言,让他接任了群芳阁总管之职。在宫里,只有皇上住的乾明殿,皇后住的坤宁苑,太后住的长寿宫,皇子们住的仁孝轩,以及秀女们住的群芳阁,这五处的大太监够资格成为总管。成为总管,意味着钟言在宫里已经不止是狐假虎威之辈,而是独当一面的实权派了。而我,几乎成为群芳阁的活银杏树,老而不死,庸碌无为。银杏树还能结出银杏果,我除了吃喝等死,什么也做不了。托钟言的福,吃喝都不赖,也无需干活。开始时,我在那些年轻的秀女们面前还抹不开颜面,躲在自己的角屋里不敢出来。一年年过去,我越来越老,老到开始长出白头发的时候,我想通了,懒得再躲躲闪闪,索性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不管身边的秀女们如何叽喳,我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盹到傍晚。
又是一个选秀之年,群芳阁却不似往昔的喧闹。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的银杏树下闭目养神,只觉着有人牵拉我的衣角,睁开眼,一个白胖的小男孩正欲攀上我的膝头。
“谁呀?”我小心地扶住这孩子,四下找寻跟着的人。宫里的孩子个个金贵,虽然未必就是皇子,可也怠慢不得。
“你别动,我要摘那个。”小男孩指着树上的银杏果。
我一伸手,替他摘了下来,递到跟前。
他一抬手,把果子打到地上,闹腾道:“我说要自己摘的,不要你给我摘!”
好任性的脾气,宫里的孩子尽是这样的吧。
我把小男孩抱在手上举到高处,可怜我的老胳膊老腿儿还攒了些许气力。小男孩摘了满怀的银杏果,用衣襟兜着。
“你的生母是哪位娘娘?”我试着打探他的来历。
“不知道,都说她死了。”小男孩只顾玩弄怀里的果子,随口应道。
“你若是皇子,就该住在仁孝轩中,怎么跑到群芳阁来的?一东一西,隔了整座宫城呢。”我边拍打他身上沾的灰土边问。
“仁孝轩里住的皇子多了,又不差我一个。没什么人管我,只有一个老太监总跟着我,不过老太监耳朵背,腿脚也不灵,想甩了他一点儿不难。” 小脸上尽是得色。
这大概是哪个不得宠的皇子,生母在后宫的争斗中失势,连带着孩子也失了依靠。
我有点心疼这孩子,蹲下身,帮他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柔声嘱咐道:“虽然你还小,没人管,也要记住,皇子出入后宫是大忌讳。等到有人抓住这个忌讳惩治你的时候,你就知道,没人管也是好事。”
“你也是个没人管的吧。”他皱着鼻子努努嘴,“哪有宫里的奴婢大白天不干活,躺在树底下睡觉的?就算是位娘娘,休憩也有专门的时辰,过了时辰哪怕再倦,也不能打盹,否则就是没规矩,要受罚的。”
“说起来,你不是什么都懂。”我指明他故意捣乱。
小男孩不耐烦地摆摆手:“老太监总跟我说这些,规矩长规矩短的,还说我娘亲就是因为坏了规矩才死了的。”
我不忍追问他娘亲是坏了哪条规矩,宫里能处死人的规矩有许多,逼得人时时处处提心吊胆。坏了哪条规矩并不重要,死是因为挡了更厉害的人的路。我看看那孩子,心想,他娘亲是因为生了他这么个机灵的男孩,才成了别人的眼中钉吧。
小男孩要把摘的银杏果放入口中,被我一手拦住,“这东西须得炒熟了吃,生吃能死人的。”
“那你去炒,弄熟了给我吃。”小男孩把衣襟里兜着的银杏果统统倒在我的帕子上,我只得用双手拢住。
“你现在就去嘛。”他催促我。
我无奈地起身,招呼他:“你既想吃,就跟我来厨房,一起弄吧。”
“君子远庖厨。”他噘起小嘴。
“那我便一人独享了。”我气他。
“你敢——”他到底还是追过来。毕竟是个孩子,而且与我一般寂寞。
那天除了银杏果,他还吃了我做的蜜饯和小菜。吃到肚子滚圆,才被老太监找到,揪着耳朵领走了,走时还一劲地说:“你再多做些好吃的,我改日再来。”
忙活了大半日,我竟不觉得累,倒觉得时间好快,日头忽地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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