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的张大人本也想逃,却被皇帝强留下来,说是跟魑族人谈判。张大人知道,城下之盟,无从谈起,谁让自己当什么官不好,偏偏要当鸿胪寺的官,在其位只得谋其政。张大人留着泪,让家丁把幼子送出了城,自己留下,等魑族人找上门来。
魑族首领的样貌让张大人觉得似曾相识。那首领看着浑身发抖的张大人,吐出一句:“这些宁人,自取其辱。”八个字如晴天霹雳,惊醒了张大人。原来魑族的首领竟是当年跟在使者身后抽刀的副官。隔了十二年,张大人终于搞清楚这副官的来头。那位年轻气盛的副官是魑族老首领的儿子,排行第三,魑族人称他“三王子”,名字很怪,叫阿罗穆,在魑语中是“梦想”的意思。阿罗穆正是魑族的新首领,当年在宁朝受的轻侮是他的切骨之耻。魑族人是记仇的,为了惩罚昔日的傲慢,阿罗穆把张大人的舌头割了下来。没有舌头自然就什么都谈不了。
阿罗穆本想让魑族人向东,把宁朝的皇族和大官们都追回来。无奈,魑族人一入繁城,被前所未见的繁华晃花了眼,啧啧惊叹,只顾抢掠财宝,霸占宅邸,奸/淫/妇女,哪肯再上马追击。阿罗穆毕竟是新首领,使唤不动这些野人,只好由得他们在繁城醉生梦死,夜夜笙歌。
一年后,七殿下带着宁军从东边杀回了繁城。区区一年,原本骁勇善战的魑族人就被美酒和美色迷醉得走路都不稳,哪还上得了马,打得赢仗?阿罗穆一声令下,魑族人杀光了城里的宁朝人,把所有能搬得动的东西都带走,临走前放了一把大火,点燃了繁城。那场火,烧足七天七夜,焚尽了六百年的秀美。“繁城”从此变成“墟城”。
大火灭后的第四天,我回到这片废墟上,看见一座四面冒烟,到处焦黑的寂静之城。之后许多年,我都闻不了烟熏火燎的味儿,一下厨房就会头晕呕吐。奶娘说,这是被烟火气给伤了。
我是宁朝的思繁县主。“县主”是爷爷封的,“思繁”却是父亲拟的。思繁,就是思念繁城。思念,是因为一切已成过去。我是七殿下的女儿,可我从不叫他父亲,而是和所有人一样称他为“殿下”。
我的爷爷和叔伯们逃出了繁城就再也没回来。他们用带走的财宝在四季开花的东海边建了东都,命名为“花城”。墟城离西塞有千里之遥,而花城更远,有万里之遥。宁朝人不相信魑族人会再来,还是当年的论调:“魑人从繁城掳走的财富够他们用几辈子的”。所有人都说,魑族人不会再来了,只可惜,繁城终究是毁了。
在我心里,七殿下是宁朝皇族里唯一的英杰——凭一己之力,夺回了昔日的皇都和沦陷的土地,把魑族人赶回了西塞。
宁朝百姓都说,七殿下应被立为太子。
七殿下却说:“孤不贪江山,不欺父,不辱兄。孤只为这宁朝百姓。孤要重建繁城!”
我问他:“殿下,当年没人把魑人放在眼里,为何殿下坚信魑人会对宁朝不利?”
他看我,带着些赞许地说:“思繁,记住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健壮的穷粗汉却有个羸病的富邻居,一定要有很强的道德约束才能不起歹念,然而,魑人恰是不读书不识字的野人,早晚有一天会上门来抢。”
我说:“殿下是宁朝的英雄。”
他轻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苦,说:“孤不是。孤只想尽一个皇子的本分,保境安民,可惜却没能够。”
我说:“繁城就像一个被惊醒的美梦,虽然是梦,毕竟是美的。东都,不过是一场新梦。他们在东都,依旧沉睡,继续陷入自己编织的梦境里。”
“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繁城是凤城。”他说:“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孤要重建这座城,重现昔日的胜景!”这一句话,将“墟城”变为“凤城”。
从那天起,七殿下与所有回到凤城的人一起大兴土木。“用不了六百年,只要十六年就够了,‘凤城’定会重生,超过昔日的‘繁城’。宁朝也定会中兴,如凤凰一般,浴火后将获得永生。这或许是上天给宁朝最大的灾难,也是最大的祥瑞!”他这么说。
为了凤城能早日重生,他不惜民力日夜赶工。这很危险,我有些担心。“世道变了,殿下,过去的都回不来了。”我劝他。
“宁朝人的心凉了,孤想,若是凤城建好了,人心或许就能暖回来了。”他说。
“可繁荣不是凭空造出来的。国强民富了,城市自会繁荣。繁荣是什么?是家家户户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可现在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光造城有什么用?”我知道这话说得重,可既然说了,索性说个透吧。
他没有看我,眼光投向远处,那里是昔日的皇宫,如今只剩残垣断壁。夜幕早已落下,几万民夫在月下肩挑手扛,叮当之声彻夜不停。
“思繁,你不懂。人活着,是要有口气的。若是泄了这口气,就活不下去了。魑人的铁蹄灭掉的不是一座城,而是宁朝人的那口气啊!你看家家户户,人人萎靡不振。只有建起这座城,才能找回宁朝人的那口气。”他说。月光够亮,我能看清他挺直了脊梁,视线始终没有收回,双手在身侧不自禁地攥成拳头,紧紧地。关于结局,也许,他心里早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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