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皇后的封彤彤冷哼了一声,说:“读书人最是酸腐难当,京都的文官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刘罡这人阴厉虚伪。让我封彤彤嫁给伪君子,岂能甘愿?像左将军那样的男子才是真英雄。若当年父亲肯依我,让我嫁给左将军,今日哪轮得到他姓刘的高高在上。”
左将军就是陇州鲁晃,十余年间,从一介小兵升至“齐家军”的副将,被齐焰收为义子。齐焰败给封洪后,鲁晃带领“齐家军”残部与朝廷对峙了几年,直到宰相刘罡逼小皇帝退位自己坐上龙椅,鲁晃才被朝廷招安,受封为左将军。
看着阿晃一身戎装,在阿布面前卸甲,然后规规矩矩地跪下,恭敬地叫一声“陛下”。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阿晃为了保护阿布,被几个邻家的坏小子打伤了腿,阿布和我一左一右扶着一瘸一拐的阿晃。那几个坏小子被阿晃打得躺在地上直哼哼。我们仨迎着落山的太阳,走在田埂上。我说:“豚仔,你下手太狠。当心他们要你爹赔银子。”阿晃说:“不打服了,下次趁我在铺子里,他们再来欺负阿布咋办?”阿布不说话,只把头低了低,扶着阿晃的手臂紧了紧。
阿布当然会让阿晃见我一面。可见了,又该说什么?我其实不敢见阿晃。阿布早就变了,我纳闷,阿晃怎么好像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恨恨的口气,和当年坐在肉铺门槛上的神情一模一样。
“盈盈,他为啥不立你当皇后?”
我低下头,不知为何,竟有些惭愧。“因为封家有大功。阿晃,我听说当年封彤彤想嫁给你,是你不肯娶她,封洪才逼她嫁给陛下的。那时候,封家支持谁,谁就能上位。谁娶到封彤彤,谁就能坐那把龙椅。”
“七尺男儿,想要什么,全凭一双拳脚打下来,岂能像婊/子一样卖身求荣。坐不坐那龙椅,我不在乎!再说,本以为他得了龙椅,就会把你让给我。没想到,他还两个都要了。呸!早知道阿布那小子这么不够意思,老子当年真该抢上一抢!”
“阿晃……哥,你别怪他,是我自己愿意跟他的。”
“别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我知道,他要用你来拖着我。他知道,只要你在,我永远不会造他的反。盈盈,虽然你没跟我,我心里也永远在意你。我不是那等没良心的汉子,看你跟了别的男人,转头就忘了你。这么些年,从陇州到京都,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人常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就是因为都过去了,才永远也变不了。我从小就不爱读书。可我觉着自己比阿布那个爱读书的活得明白多了。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是死了,也没啥不甘心的。”
我的眼睛湿了。“阿晃哥,小时候,多少男孩子都打不过你,我一个小女孩,却能骑在你身上挥拳头。”
阿晃笑了,“那时候,我心里就认定了你是我媳妇。被自己媳妇骑,没啥丢人的。你那细胳膊细腿的,打在身上也不疼,跟挠痒痒似的。掀翻你,摔坏了咋整?”
我哭得更厉害。
阿晃不敢再说当年,换了副口气问:“盈盈,元妃算个什么意思?”
我说:“元,是第一个的意思。元妃,就是告诉天下人,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第一个女人”阿晃摇了摇头,“你是他第一个女人,却是我心里唯一的女人。”阿晃叹了口气,“好吧,算他还有些良心。”
鲁晃于京都受封后,归于陇州,两年后突然辞世,年仅四十一岁。有人说,左将军是被皇帝暗杀的。
封彤彤竟不畏人言,弄来一副左将军的铠甲,供在宫中的一处偏殿里。我偷偷去看过,擦拭得锃亮的铠甲前摆放着超度亡灵的手抄经卷,都是封彤彤的字迹。经卷最下面压着一张像符咒的黄纸,我轻轻抽出来,看到上面写了七个字:多情却被无情恼。
莫太后的故事
“别哭——”
我抬起头,看见一张脸,带着笑。那笑靥被浸泡在眼泪里,有些扭曲模糊。我眨眨眼,想看清楚些,又一滴泪顺势溢出眼眶,划过面颊,留下一道凉。一只带着温度的手抚过那道凉,留下一抹暖。
忆未绝,春旺的音容却似一滴浓墨落入清水池中,越晕越淡。许多年,只那一抹暖,在我心里,经久不散。
你们都是宫中人,肯定见过阉人吧——那些不是男人的男人。有谁亲眼见过那些刑余之人残缺的身体?你们没看过?你们敢看吗?被锐物戕伐过的血肉之躯。《孝经》里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了根,就断了跟亲人的系连;入了宫,就绝了红墙以外的恩怨。父母也顾不得那些不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们了。他们被舍弃,用残躯和残生为那些舍弃他们的亲人换一口饭吃。他们不是人,因为没有人的念想;也不是兽,兽不也生小兽吗?他们是鬼,活着的死鬼。与子孙根一同被切掉的,是一个男人在这世间所有的挂碍,此后,只得听天由命,自生自灭了。
“太后——”
我低下头,还是那张脸,却已经变了。哪里变了呢?眼睛还是眯的,眼神变利了;眉毛还是稀的,颜色变淡了;面皮还是黑的,腮肉变多了;额头还是高的,纹路变深了。岁月竟这般悄无声息!一晃神,人就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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