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要是没出意外,你师母就不会死了。当时我被厚厚的淤泥埋在水库底下,感觉快要窒息而死了。但我不能死!我老婆快要生了,我还没见到我的孩子呢!我怎么舍得轻易就死呢?所以我憋着最后一口气,在淤泥堆里慢慢地往上爬。你知道的,我可以在水底下待上个把小时,我告诉自己,爬出去——这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可是死神像一座山压在我身上,我越是挣扎,越是陷入死亡的深渊。如果不是生的信念拉扯着我,我想我不会满身淤泥地从死亡的深谷里爬出来。”
罗启正瞪大眼睛,连呼吸都不敢急促,不谙世事的他心里“砰砰”乱跳,感觉自己也在经历着一场无可避免的死亡。
倒是老杨平静了许多。这么多年以来,他驮着悲恸匍匐爬行,现在诉诸于人,身体顿然空荡许多。只有恰好能够扬起他的风,像荔枝树上采蜜的蝴蝶与蜜蜂,探访着花蕊的秘密。
☆、黑夜的碎影
罗广庆骑着一辆破旧的凤凰牌单车在狭窄的小路与罗启正不期而遇。罗启正想择路而逃,发觉两边都是被民房堵死的胡同。
“你要去哪?这么晚还在外面荡悠。”罗广庆骑在车上,居高临下地盯着儿子。
罗启正挤着身子,穿过父亲自行车与围墙的缝隙。车铃低沉地发出嘶哑的怒吼,泥砖房子的松土抖落了一地。他说:“你管不着。”
“你给我站住!你就这么跟你老子说话?你知道我有日无夜地为了谁,就为了你这白眼狼?”
罗启正已经走出了很远一段距离,父亲的话像无数刺刀一样向他冲锋陷阵,所幸的是他魁梧的后背太坚硬了。他觉得心里很畅快,他离父亲越来越远了。
“你知道我有日无夜地为了谁,就为了你这白眼狼?”父亲的话像□□似的在他身体里蔓延。罗启正想起自己就是听着这些话长大的。父亲赠予了他生命,也一并抛予了他无法挣脱的苦难。
“老子三岁死了娘,八岁就要担着簸箕去捡猪屎,九岁要每天要割草喂牛,十一岁就要跟着大人上山砍柴,十二岁就成了没爹没娘的,等你这个年纪早就去外面闯了……”
罗启正恨透了自己父亲。他觉得父亲从来不给自己留情面。
在父亲看来,哥哥的离家出走,姐姐的远嫁他乡,似乎都与他有脱离不了的关系,他就是这个家庭苦难的源泉。
一次,家里要修葺在台风里坍塌的厨房,罗启正随父亲到官清河里挑沙子。官清河离他家有一公里左右的路程,罗启正挑着沉重的沙子跟在父亲身后,汗流浃背的他感觉自己累得气吁吁的快要死了。
经过水渠的独木桥时,罗启正肩上扁担失去了平衡,随之整个世界都失去平衡了。罗广庆扭过头朝他瞪着眼,罗启正已连人带沙双双掉进了水渠里。罗启正浑身湿漉漉地从水渠里爬上来,惊魂未定的身子蔫蔫地像只落汤鸡。
罗广庆对儿子毫不留情面地训斥道:“你食糠大的呀,这点活都干不了。还不去把扁担捞起来!”
罗启正低着头,卷起湿透了的裤腿,转过身向着随水流漂出了很远的扁担追去。罗启正感觉自己就是可怜巴巴的于连,而父亲就是可恶的索雷尔。
当索雷尔将自己手中的书打落下水的时候,他就恨透了那位他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在附近庄稼地里干活的村民杵着锄头笑眯眯地站在一旁看着热闹,罗启正朝着水渠下游追去,竟不知自己要寻找什么。
罗启正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变成如今这样子,难道生活真的可以摧毁一个人?他在胡同里慢慢地走着,从白天走向黑夜。肚子里还保管着罗启鑫家里的美食,脑子里还残留着罗启鑫家里的剩酒,罗启正觉得黑夜给了他足够的力量,他不愿意轻易地回家。
“比起那可恶的索雷尔,小叔真有本事。”罗启正想着。在罗广茂的带领下,官清乡的村民已经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
村民们几乎家家户户都住上了楼房,罗启鑫家的房子简直成了官清乡建筑的标志。要是谁家外地的亲戚来探亲寻不着路,村民肯定会在电话里提醒说:“看到路口那栋楼了吗?咱罗书记家的。你去进去坐一会儿,他家里人都很热情。我这就去接你……”
房子无疑是村民最重要的脸面,他们在土地上打拼一辈子,为的就是娶妻生娃盖房子。罗启正想到家里的泥砖瓦房便觉得脸面丢尽,在村民面前低人一等。
每当台风来袭,狂风夹着雨水穿过瓦缝,罗启正在房子里也要撑着雨伞。他的心在夏日的雨夜里寒透了,他觉得自己无处可躲。
罗启正再向前走一段距离,便是一片茫茫田野。刚被收割完的田野在黑夜里一片败象。流水潺潺地漫过田埂,稻草垛子随意散落在稻田里。再过一段时间又得犁田耙田了,否则错过了时节,会影响秋天的收成。
稻田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传来了几声悦耳的鸟叫,罗启正琢磨着应该是白头鹎的叫声。白头鹎性格泼辣,吃的是村里苦楝树的果实,甚至还有吃辣椒的。
罗启正童年时近距离见过白头鹎一次,那是罗母在庄稼地里的细网里抓回来的。没几天,受伤的白头鹎便一命呜呼。罗启正很伤心,独自一人为它举办了隆重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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