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如蕴虽站了起身,却还是轻声叹道:“妹妹,潘家的丫鬟来到南京,认出我了。”珠儿睁圆了眼睛,刘如蕴回头看见她这样,笑着道:“没什么的,当日已经是各归各的,我只是怕,怕南京城的三姑六婆,又有议论的话了。”
提起这个,珠儿不由一阵好笑:“姐姐,你素日通达,难道不知道总是有人吃饱饭闲坐喜谈这些?”刘如蕴不由笑笑,什么都没说。
次日是燕娥出嫁的好日子,一大清早就备了轿,把燕娥送到邱梭住所,吉时到时,轿子是到邱梭那里迎接的,珠儿跟着过去料理,刘如蕴仗了个寡妇身份不用过去,燕娥上轿之前,对着刘如蕴拜了三拜,才含泪上轿。
刘如蕴看着她的轿子远去,心里没来由的一阵阵空落落的,从此后,自己又是孤身一人了。小婉在旁边看着她,不明白刘如蕴脸上露出的惆怅脸色是从哪里来的?自己奶奶,真是和别人不一样。
虽说不需要送燕娥出嫁,但酒席总不好不去,也没有个寡妇不能去吃酒的理。南京城的婚宴,是要晚上吃起,吃到次日大天亮的。
刘如蕴装扮好了,带着小婉到了刘家,门口是张灯结彩,刘如蕴的轿子一直到了二门口才下了轿,刘大奶奶迎了上来,刘如蕴忙福了下去,口称恭喜。
刘大奶奶瞪她几眼,两人笑语几句,刘大奶奶送她到了厅上,刘如蕴一眼看见刘太太在那里和人说话,乍一看见刘太太,刘如蕴心里又觉得酸涩,却还是上前给刘太太行礼。
刘太太心里叹气,受了她的礼,旁边和刘太太说话的人已经笑道:“刘姑娘是令亲,虽是寡妇,却也能招呼人的,难道刘太太还要守着那些旁的不成?”
喜堂
这话说的,面上虽透着为刘太太好,却句句都戳着刘太太的心窝子,碍着这人什么也不知道,刘太太只是衣袖一挥,示意刘如蕴在自己下手坐下,坐下后刘如蕴抬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太太,看起来十分富态,只是微笑一笑。
刘太太看一眼刘如蕴的打扮,见还是这么素淡,除了耳边换了对镶红宝石的金耳环,别的看来还是寡妇打扮,心里又长叹一声。勉qiáng笑了一声:“陈太太喜欢说笑,这办喜事总不好。”话里还带有微微的叹息。
陈太太听的刘太太话里叹息,心里还当刘家挑理,不肯让寡妇招呼客人撞了晦气,只当自己多嘴了,笑一笑又讲些别的。
刘大奶奶早又迎着客人进来,这次来的不是旁人,是王太太带了媳妇女儿都来贺喜,刘太太忙从座上起来和王太太互相行礼,闹了半日,这才各自坐下。
陈太太是个爱说话的,看见王兰芝,笑道:“王姑娘越发丰韵了,听的上两个月才得了个儿子,是在松江办的满月,还不曾恭喜过。”
王兰芝忙起身福了一福,王太太只是坐在座上微笑一笑,她的儿媳王大奶奶已经笑道:“也不是我夸自己的妹夫,小姑真是有福气,从哪寻的这么好的一个女婿,什么都是十全的,乐得公公婆婆成日笑的合不拢嘴呢。”王太太看自己儿媳妇一眼,有些嗔怪的道:“罢了,这有什么好说的。”那话里却透着得意,刘太太不由看了刘如蕴一眼。
刘如蕴听着她们说这些,心里烦闷,只是不好起身的,抬头之时,正对上王兰芝的眼睛,王兰芝笑道:“昨日冲撞了姐姐,还请再度包涵。”刘太太听到这话,不由问王兰芝:“潘奶奶,冲撞,却是怎么说?”王兰芝在座上欠身回答:“昨日二哥去码头接我回家时候,那马受了惊,竟撞到刘姐姐的轿子,险些没出事。”
刘太太听到刘如蕴昨日路上遇惊,忙拉了刘如蕴的手问:“可有什么惊吓?”话还没问完,陈太太又笑了:“刘太太,你对你这个侄女可真好,就跟对亲生女儿一样。”刘太太听到这话,心里刺痛一下,抚在刘如蕴身上的手滞了一滞,却还是摸一摸刘如蕴的身上,觉得女儿没有什么,才放下手,嘴里笑道:“该当的,她没有父母,多疼疼她也是当的。”说这话时候,眼里又要有泪出来。
陈太太顺着这话就笑道:“也是,只是刘太太既坐了伯母,何不再替她另寻一家,这年轻寡妇可是难守。”这又是一壶不开提一壶,刘太太脸色好容易变正常了,听到这话,不由叹气:“我也想啊,只是哪里有合适的。”
说话的时候,刘太太不免又看一眼刘如蕴,刘如蕴坐在那里,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话题来说,不由抬手遮在嘴上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向外面,刘太太见女儿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只是叹个不停。
王大奶奶也是个爱说话的,顺着陈太太的话就道:“是呢,这位妹妹,愿你早些寻到个和我家小姑一样的人家,那可是上上的。”王兰芝不由红着脸,小声叫了声大嫂,王太太自坐下就一直只是看着她们谈笑,此时听到这话,鬓边硕大的蓝宝石轻轻动一动,抬起眼皮看一眼刘如蕴,唇边不知怎么就露出一丝讥讽,不过瞬时也就消失了。
陈太太还在那里和王大奶奶一问一答,知道王兰芝生下孩子,婆婆怕他们小夫妻隔的太久,特意遣人送王兰芝回南京的,没口子的称赞潘太太是个好婆婆。
刘太太如坐针毡,但是总不好去堵她们的嘴,面上只是带着淡淡的笑,偶尔还要说上几句,以示主人家的客气。刘如蕴历来都不耐这些应酬的,恨不得像在儿时一样,行个礼就回闺房自去读书写字,却又不好抬脚就走的,只得百无聊赖的看着外面。此时三月,正是花初绽时候,虽然隔着窗子坐在里面,还是能看见绿树红花。
刘如蕴不由动了幽径寻芳的兴致,只是不好出去,此时客人来的越来越多,也不好让大家gān坐着,都请到了花厅,用些点心,看几折戏,耐心的等着新娘子到。
刘如蕴看几眼戏台,这些太太奶奶素日在家,都是看过好戏的,刘家虽请了有名的南音班子来,瞧在她们眼里,也不过平平,看几眼戏台,还是继续聊些家长里短。
王兰芝的位子,此时本来离刘如蕴已经有些远了,却特意换到她身边来,笑着和刘如蕴说话,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如蕴还是应酬几句,王兰芝说了几句,突然笑道:“听的姐姐读书写字甚高,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去请教一二?”
这个?刘如蕴的手本来在整理头发,停在了发上,这王兰芝是什么意思,是为了当日的流言还是因为?刘如蕴想起昨日那个丫鬟那声大奶奶,不由看看她,还没说话。王兰芝已经又笑道:“姐姐可是嫌妹妹鲁莽,不过是仰慕姐姐才华,想请教一二。”说着叹气:“虽说女子无才就是德,不过这多识得几个字,总是好的。”
刘如蕴好似听出什么,心里微微一动,微笑一下,刘大奶奶已经过来,对王兰芝道:“二妹,今日三舅婆也到了,她老人家年纪高大,我们先去见她吧。”王兰芝微点一点头,和刘大奶奶出去。
刘如蕴这才觉得轻松许多,回头去看,见刘太太还在客人间招呼,悄的起身,从侧面出去了。
刚一出门,珍儿就上前笑道:“三姑娘可是想去行行,要不要奴婢?”刘如蕴推她一下:“好了,你去帮着大嫂,我不过略走一走。”珍儿行一礼,由着刘如蕴在院里行走。
今日是大喜日子,除了扁额上披了红,连没有开花的绿树之上也点了些绢花,七彩颜色的绢花点缀在绿树之上,瞧来一片喜气,刘如蕴顺手拿起朵绢花,见做的十分jīng致,不由摇头:“这也太奢侈了些。”
不过随后再想想,观保是大哥的长子,长房长孙,自落地开始,就得到无尽关爱,此次他成婚,爹娘极尽奢华也是常事,把绢花重新别在绿树上,随意又往前面走。
三月天气,正是花开季节,这真花配了绢花,真是处处姹紫嫣红,不输天上富贵。刘如蕴在花园里游赏了一会,赞叹一会。
前面就是荷花池,这时荷叶不过初绿,还有蜻蜓停在荷叶上面,三月天气,哪来的蜻蜓?刘如蕴觉得好奇,上前打算看个究竟,那蜻蜓却没有飞走,刘如蕴伸手yù去拿蜻蜓,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三姑姑小心。“
刘如蕴直起身子,身后是观保,他今日一身穿了公服,戴了帽子,只是还没有簪花披红而已,脸上气哼哼的。刘如蕴看见是侄子,走上前伸手去替他扶好帽子:“观保,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不簪了花,披了红,去接新娘。”
观保在刘如蕴的手快抚上自己帽子时候,有些想躲,却终于没有躲开,刘如蕴看着侄子,他今年不过十五岁,长的高大,刘如蕴比一比,不由笑道:“比姑姑都高了,观保,今日娶了亲,就是大人了。”
观保还是没说话,听到娶亲,脸涨红一红,突然开口问道:“娶亲是为的什么?”刘如蕴的眉头挑一挑:“观保,你这话说的,娶妻生子,支撑门户,孝养父母,这是为人子的道理。”
为人子的道理?观保重复了一遍,突然问道:“姑姑为何不肯做为人子的道理?姑姑可是只会说别人而不会说自己?”这?刘如蕴呆住,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质问,观保见姑姑面色变了,又走近一步:“姑姑,为人父母,是不是也望着子女承欢膝下,自己颐养天年这样?那姑姑为何不肯听祖父祖母的,执意如此?”
刘如蕴的泪已经落了下来,观保见姑姑伤心,似也有不忍,却还是倔qiáng的站在那里,等着刘如蕴的回答,半日刘如蕴才道:“观保,你还小,等以后就知道了。”观保的呼吸变的有些急促:“姑姑方才已经说过,娶了媳妇,就是大人了。”
刘如蕴心里又急又乱,不知该怎么说,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愿学鸿雁翱翔天下,不肯学家雀在檐下终生,这些话,观保能明白吗?
观保迟迟等不来回答,后退一步,叹气道:“侄子以为姑姑是敢作敢当之人,谁知今日又是这般。”刘如蕴走前一步,拉住观保的袖子:“观保,姑姑只恨自己不是男人,真的。”观保还是头一次听到姑姑这样说,想好的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刘如蕴的手抚上观保的脸:“观保,人上一百,各形各样,姑姑只是不愿像其他女子一样,相夫教子,了此一生,死后做某家刘氏,葬在那里,姑姑想似男子一样,自己的名字也能留在那里,而不是某门刘氏,更不愿被人叹息,说再有才的女子又如何,还不是一样要嫁人?”
观保从没有听到刘如蕴说过这么长的话,皱了皱眉头:“姑姑,那如果男子敬你重你,任你翱翔,那姑姑可还会执意如此?”刘如蕴听到侄子质问,突然哂笑一下:“观保,做男子的,能这样想的,万中无一,姑姑问你,今日燕娥嫁进来,你可能任由她什么事都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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