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吟香屋,定王当即派常荀去那歌坊抓人,回身见阿殷面色不对,问道:“怎么?”
“从前跟着殿下剿匪,也算见识过杀伐场面了。方才头一回瞧见这种qíng形,有些感慨罢了。”阿殷的声音略微低沉,抬头瞧着定王,“这位邱四娘被关在这里,可真是生不如死。卑职看她那样子,虽然皮外伤无碍,然而动弹不得,连近在咫尺的水都拿不到,几乎跟废人无异。她没想寻死吗?”
“能活着,何必寻死?她在世上还有牵挂的人。”
阿殷回头瞧一眼紧闭的屋门,有些意外,“她也会有牵挂的人?”
“即便那些不顾惜xing命的死士,也能有牵挂,更何况她。邱四娘在那座茶楼里藏身已有数年,再冷的心也该对其中的人生出些感qíng。”定王忽然凑近些许,对上她双眼,含笑低声道:“没听说过吗,烟火温柔,最磨人心志。”
这突如其来的不正经叫阿殷一愣。
好在定王很快就又恢复如常,阿殷心跳在漏了半拍后又归于寻常,接着叹道:“邱四娘心有所系,常司马审问的手段又高超,那温言软语比刀锋利刃还利害。若是哪天我落到别人手里,碰上这样的手段,恐怕也没有招架之力。想想还觉得……有点可怕。”
“瞎琢磨什么!”定王失笑,拉过阿殷的手,才发觉袖下指尖发凉,不由微怔,“真这样想?”
这回倒是阿殷笑了,“这还能有假?倘若有人想对殿下不利,把歪心思打到我的头上,想将我这个不顶事又胆小的司马捉过去,从我这里撬王府的布防,也是有可能的……”阿殷越想,越觉得这担忧有些道理,“我可没有邱四娘这般能耐,万一到时候熬不住,岂不是就吐gān净了?”
她几乎已经想象出了那场景,她被人捉了bī供,毫无反抗之力,如邱四娘那样……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定王侧头听她胡扯,唇边渐渐浮起笑意——“定王府这么多人,他们为何就捉你?”
他比阿殷高了大半个头,瞧着左近无人,不自觉便将手搭在阿殷肩头。
“我是王府右司马,知道的仅次于长史和常司马。而且我又是个意志薄弱的女子,很容易bī供。换了是我,也抓这样的人。”阿殷还没注意到这个,畅想得停不下来,又侧头道:“若真是这样,殿下可要及早来救我。”
假山之侧树木参差,斑驳光影落在她脸上,双眸如星辰明朗。
定王一笑驻足。
阿殷揪着他腰间衣裳,“法子我都想好了。上回配的香粉气味独特,往后我便用它。若我被人捉走,殿下派只大犬过来,必定能循着香气找到。我呢,做不到守口如瓶,也可以先想法子拖延时间,必不给殿下拖后腿。”
她平常都尽量维持王府司马的端庄,甚少有这般少女幻想的qíng态,偶尔流露一回,格外可爱。
定王凑近,分辨出了香粉的味道,果然香气独特。
“唔,法子很好。不过——”他就势将阿殷箍入怀中,“我不会让你被人捉走。”
“还有,阿殷,你是我的妻子,不止是王府的右司马。”
“谁若动你,我便灭谁。”——譬如凤凰台边易容诬陷阿殷之人。
林下风来,光影随之斑驳摇动,定王低头吻在阿殷唇上。
*
常荀办事倒是挺快,往那教坊走了几趟,虽然没动那位剑门的老板娘,却将这两月中往来人等摸得清楚,得知端午宴后,东宫属臣封伦曾前往其中寻乐。而在此之前,封伦从未去过那歌坊。
这位封伦,正是先前自尽的鲍安的舅兄。
定王听罢消息,面色更见yīn沉。那位封伦他有些印象,只是个七品的官职,在永初帝为东宫安排的众多名士大儒之中,着实微末。
不过这也更合qíng理。
剑门毕竟是旁门左道,永初帝安排的臣子中纵然有为东宫忠心者,却都不会做这等龌龊事qíng,倒是这个封伦身份低微,又是从底下摸爬滚打起来的,更容易安排这些事qíng。只是以太子的心xing,竟然会如此信重这微末之人,将刺杀亲王这等大事jiāo给他去安排?
定王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然而这是目下唯一的线索,定王虽存有疑虑,依旧安排常荀深查封伦。
半个月之后,常荀总算拿到了封伦亲笔写下的供认书信,说他是受太子指使,买通剑门刺杀定王。书信之中,将太子如何叮嘱、他与剑门如何联络都写得清清楚楚,除了流言和刺杀之事外,那日凤凰台上冒充阿殷将高妘推下斜坡的,也是他买了剑门中人,乔装诬陷。
与此同时,那位易容假扮阿殷的年轻女子也被定王派出的右卫和永初帝调拨的人手捉回了京城,带入王府。
供认书信和人证都送到跟前,定王的脸色yīn沉如墨。
第67章 2.8
七月流火,天气虽由热转凉,却依旧酷热难耐。
定王历时一个月,总算将凤凰岭上的事qíng查出了眉目,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心头压着疑惑,他并未立时定论,也未在外张扬此事,只在次日带着封伦的书信入宫jiāo给永初帝,然后将查案的前后始末原原本本的禀明。末了,拱手肃然道:“儿臣奉父皇之命深查,目下只查到这些。封伦的书信儿臣并不敢深信,所以呈给父皇,请父皇裁断。”
永初帝已将封伦的供认书信前后看了三遍,面色亦越来越沉。
他端坐在御案之后,目光如重剑压在定王身上,声音都是沉甸甸的,“据封伦指认,是太子动手害你?”
这殿中空旷恢弘,四角皆有大缸盛放冰块,炎炎暑热之中,营出清凉天地。定王对上永初帝的目光,那双眼睛跟从前一般含着疏离狐疑,令他如被凉水浇透,脊背窜上寒意——纵然东宫庸碌,却是永初帝亲自择定立的东宫,前番鲍安自尽怕已惊动太子,这段时间里,东宫与中宫未必没有给永初帝chuī过什么风。
桩桩件件都指向东宫,又牵系着见不得光的江湖势力,若真查实,东宫之位便是难保。以永初帝的xing子,对着这封供认信会作何感想?
恐怕真如他所料,会怀疑这是构陷之举。
定王心中愈冷愈沉,声音便格外平静,“此书只是封伦一家之言,儿臣不敢深信,故呈给父皇,请父皇裁断。”
永初帝却反问道:“刺杀之事由你亲历,案子又是你来查,自然比朕清楚。这封信,你怎么看?”
父子二人,一坐一立,皆是神色冷凝。
定王拱手,是惯常的冷肃态度,“儿臣认为,不可全信。”
“哦?”永初帝面色稍缓,歪着身子靠向旁边,摆出个稍微放松的姿势,“何以见得?”
“儿臣在凤凰岭遇袭时,那十名刺客出手皆是杀招,要取儿臣xing命,儿臣九死一生,能够逃脱实属侥幸。那些刺客是剑门中人,应当无疑,不过封伦供认此事是由太子唆使,儿臣以为,此言有待商榷。父皇亲自抚养儿臣与太子长大,教诲儿臣当兄友弟恭,仁爱友善,太子得东宫大儒教导,更应通晓此理,应当不至于对亲兄弟出此杀招。再者——”定王声音微顿,对上永初帝的双眼,缓缓道:“儿臣遇袭是一件,有人暗中做手脚意图令儿臣和高相反目是另一件。前阵子儿臣办姜家的事,高相助力良多,京城中虽有人希望儿臣与高相不睦者,太子却是东宫之主,应当不至于如此不识大体。”
前半句话甚合永初帝心意,后半句却叫永初帝沉吟。
——刺杀手足的事qíng太子或许不会做,但要说挑拨跟定王越走越近的高相,斩断定王根重臣的关系,太子未必没有这个心思。定位所说鲍安的事颇为可信,若关于高妘的流言,乃至凤凰岭的推落斜坡的事当真是太子的手笔,太子的居心确实可恶,也确实不识大体。
至少作为国之储君,为一己私利而对相府动手,着实不分轻重。
永初帝皱着眉头将定王审视片刻,“所以你觉得,这是封伦在构陷?”
定位并未全盘承认,只是道:“关于刺杀的事,尚需再查。封伦是东宫属官,若是存心构陷,于太子不利。儿臣以为,父皇可召太子过来询问,或可澄清其中误会。”
永初帝扫过那书信,“就依你所言。魏善——派人召太子过来,不得延误。”
*
太子今日原想趁着闲暇去郊外避暑散心,被宫人急召赶来,身上穿的还是家常衣衫。他入得殿中,觉出气氛不对,瞧见定王眉目冷峻的站在那里,更是心中一跳,当即跪地朝永初帝行礼。
永初帝也不叫他起身,叫宫人把封伦的书信jiāo到太子手上,淡声道:“看看这个。”
太子端然接过来,只瞧了片刻,面色大变,急道:“父皇,这是何人所书,断不可信!”
“先看完!”永初帝沉声,不怒自威。
太子只好战战兢兢的将剩下内容看完,那手竟自微微抖了起来,叫那纸笺发出抖索的声响。太子也觉出破绽,忙扔下书信,伏在地上辩白道:“父皇明鉴,这信是有人捏造诬陷儿臣,儿臣绝未做过这些事!儿臣……儿臣敢以xing命担保!”说着抬头觑了定王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忍下了。
永初帝稳坐上首,“你不认得信上的字?”
“儿臣……”太子犹豫了下,道:“不认识!”
一直在旁沉默肃立的定王侧身朝太子拱手为礼,道:“这封信出自东宫属官封伦之手,那是个微末小官,皇兄或许不认识。不过,封伦所述的这些事qíng,皇兄也不知qíng吗?”——当着永初帝的面,他的态度不算咄咄bī人,却还是重重撞入太子的耳中。
太子按着地上冰凉的金砖,冷声道:“难道你觉得,这些指认属实?”
“不论是否属实,封伦的罪行已经分明。太子——”上首永初帝接过话头,待太子抬头与他对视时,沉声问道:“朕来问你,信中所述的事,你是否知qíng?”久居皇位之人,天威凛然。永初帝凭此天威震慑群臣,目光至锐利威压,绝非旁人能比。
太子被他俯视bī问,掌心竟自沁出了汗,面上也不自觉的渐渐流露惊恐。
他先前得孟应瀚的禀报后,即bī鲍安灭口以断线索,没了那个人证,封伦的罪行也只是他自己供认,应无旁的人证。如今永初帝召他来殿中对峙,也不知定位究竟掌握了几分证据……那三件事qíng,两件都是他所指使,唯有第三件绝对是攀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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