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倏忽又回到很多年前,那时候她的头脑还不大好,仗着云涯拿她没办法,每天晚上都死皮赖脸地黏在云涯床上不下来,非要和师父一起睡。有时她睁眼的时候,云涯还没有醒,她就会这样大气也不敢出,看着他的睡颜。
从见他的第一眼她就觉得,她的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看,最温柔的人,时至今日,她依然这样觉得。
“师父,”她抬手,极轻地抚过云涯的额发,像哄孩子一样呓语,“不要睡了,醒一醒好不好?”
月荒眉心一跳,终于看不下去,重重地搡了她一把:“清昭!不要再胡闹了,你师父已经死了,你还在骗谁!”
被他这样猛然一激,一直以来都好像在梦游的清昭终于对外界产生了反应,却是“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声音尖锐而凄惶。
“你别乱说!不许乱说!他的身子明明还是暖的,怎么可能死了!”
“他是仙人,尸身不冷不僵,不腐不坏,但死了就是死了,被戉琅剑所杀,绝无活过来的道理了。”月荒狠着心肠硬邦邦道,“我告诉过你,中途替代取剑者,只有当场绝命这一条路。”
缩在墙边的孩子们被他们的冲突惊吓,终于哭起来,在这高高低低的哭声里,清昭怔怔地仰头望着月荒,不再喊叫,只是泪水汹涌地从眼眶中滚落,几乎是瞬间布满了整张脸庞,像一场无声的大雨。
月荒俯视着她的脸,面上紧绷,心里却极是不好受。
并非他愿意在她的伤口上再狠狠砍一刀,而是他不得不这样做。虽然他与清昭相识不深,但却也知道她师父在她心里的位置,更知道骤然痛失意味着什么,清昭方才的模样,离疯癫不过一步之遥。如果他不如此,他怕她会就此陷进去,再也出不来了。
他不由感叹世事弄人,初见时的清昭,何等的明媚潇洒,即便处在地牢里被大批人马追杀的不利境地,也不曾畏缩过,还有善心来救他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那时候,就算处境再危险,她的眼睛也是闪亮的,任他如何,也想不到她会变成今天这样。
是他错了吗?他一瞬间忍不住问自己。如果不是他一时仗义,帮着清昭来找和歌屿,会不会就没有之后的一切,清昭的师父也不会死。
但是这样的想法只是极快地滑过他的脑海,他的内心深处知道,事情并没有别的走向。假如他不帮,清昭依然会来,只是可能在到达和歌屿前就死在浩浩东海里。而就算清昭不来,她的师父或者其他同伴也会来,终究必须有人死,逃不开,避不过。
“姐姐,你别哭。”
在他愣神的当口,身边忽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他低头,看见那个叫小晋的孩子,正拿肉嘟嘟的小手擦着清昭的脸。
清昭勉力挤出一丝笑,却比哭更悲凉,同时更多的泪水从她脸上滑落,止也止不住。
“对不起,吓着你了。”她慌乱地用手掩住脸,致歉道。
小晋看了看她怀里的云涯,又看看她:“你很喜欢这个哥哥吗?”
清昭紧抿着嘴,抑制住喉间的呜咽,点了点头。月荒叹了一口气,想要拉过小晋:“乖,你先到一边去,我和这个姐姐说几句话。”
小晋点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好的,我只想和姐姐说,我爹死的时候我娘也这样伤心,但后来我娘就好一点了,她说,总有一天会在地下再见的。”
他的声音清脆而认真,清昭突然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偏过头去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抽泣声。
传说,凡人死后会去到阴间,喝孟婆汤,走奈何桥,前尘种种譬如昨日死,来世再无纠葛。而如果心存执念不饮,便能带着前尘托生,再续前生缘分。那么仙人呢,也会去那里吗?若果真如此,师父,你能不能不喝孟婆汤,等一等我?
“清昭,清昭……”月荒轻轻拍着她的背,语带叹息,但心里倒松了一口气。能哭成这样,好歹比之前呆愣愣的像个木头人好。
“呜……都是我……呜……”
眼前的人发出一阵含混的呜咽,苍凉嘶哑,几乎辨不出人声,月荒费了好大力气,才听出她说的是:“都是我非要来找戉琅剑,师父才会死。”
月荒向来灿烂的琥珀色眼眸陡然沉了一沉。
“清昭,你想清楚了。”他重重一掐她的肩膀,语气不善,“你为什么会来找戉琅剑?”
清昭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倒弄得有些发懵。“为了战胜国师。”
“那为什么之前那样久,你都没有来,直到现在才来?”
“因为……因为之前我即便有这样的念头,也舍不下师父,后来被赶出来了,还差点被杀掉,既然往后都难再回到师父身边了,为什么不拿这条命为他做些有用的事呢。”
月荒眼中怒气熊熊,似乎在质问她的后知后觉:“那你是为什么会被赶出来?”
“为……为……”清昭张口结舌,麻木了太久的头脑仿佛被霹雳划过,被她用悲伤封在门外的记忆忽然涌入,惊起巨浪滔天。
蚱蝉咒,是因为蚱蝉咒,事情才一步步走到眼前万劫不复的田地。那个在她不知不觉间将咒术种进她身体的人,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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