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云闻言,瞳眸抹过异采,神色不动道:
「老庄主果然德高望重,连天奴也来吊慰。」他望向她,作揖道:「在下公孙云。」
「小女子王澐。」她再回礼。中原人礼数有够多,她怀疑中原人一生里至少有一半都花在彼此的客气回礼中。
「王云?」他慢慢地重复她的名字。
「公子是闲云野鹤,小女子只是水上云而已。」不知为何,当他念着她名字时,她有点毛,也觉得有点耳熟。
他定定注视她一会儿,才平静道:
「原来是江上之波,这名字取得好。」语毕,顺口问道:「不知王姑娘于哪位主子名下做事?」
她答得也快顺,笑道:
「我在皇甫家手下做事,不过,都是做一些小杂事而已。」
「白明教皇甫家啊……」公孙云缓步绕着她转了一圈,当他走到她身后时,目光直落在她束起的乌发。他垂下眸,让人读不清他的神色。「果然qiáng将手下无弱兵,王姑娘敢与同伴回到中原故地,勇气实在令闲云佩服。」
「皇甫家?不就是魔教左护法?」贺容华自后厅而来,何哉尾随其后。贺容华道:「这十几年来,皇甫家在白明教已有没落之势,闲云,汲古阁可有收录皇甫家的事?」
「皇甫家自十七年前传予三岁皇甫女儿后,再无下文。」公孙云清声答道,又意味深远地说着:「至今,连云家庄都不知她的长相、她的去处,她的喜好,甚至,连她手下有多少亲信都查不到。」
贺容华冷冷哼了一声,道:
「听起来挺神秘的。白明教历代左右护法都是下任教主的候选者,这代左护法皇甫,右护法车艳艳,后者喜收天奴,几次挑衅咱们,看来下任教主多半是她……王姑娘,你们身处皇甫家,这左护法的心思如何?」
王澐见何哉来到自己身侧守护,才道:
「少庄主这样问,唉,我该怎么答呢?我毕竟是皇甫家的下人啊。」她假装挣扎着,察觉公孙云清寒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叹息:「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皇甫家并非神秘,而是真的没落,皇甫小姐才智甚差,根本无法胜任护法之职,何况是教主之位呢?我想,再过两年,这左护法之位便会易主,闲云公子用不着再将皇甫家记下去了。」
公孙云不置可否。那双带冷的俊目一直落在她的脸上。
她视若无睹,对何哉道:「咱们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麻烦少庄主。」
何哉点头。「是该走了。」
她又瞥见贺容华的手指剧烈抖动着。隐疾,肯定是隐疾!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贺容华道,招来婢女。「何兄、王姑娘,你们连杯茶水都没喝上,这样来去匆匆,倒显得我这主儿失职了。」
「目让我们进来上香,足见少庄主有容人之量,这样的人,将来承袭父位,老庄主在天之灵一定欣慰。」她恭维着,看着那婢女端过茶水,古少德就近接过托盘,贺容华顺手拿来再jiāo给何哉。
何哉先递给她,自己再取过一杯。
「天奴在中原不便行走,王姑娘你们可要小心,如果有难,一定要找人解决才好。」公孙云始终带点漫不经心。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她细细品茶,中原的茶真不错,有机会一定要打包带走。
何哉、古少德也跟着一饮而尽。公孙云等诸位喝完后,才对贺容华道:
「我将老庄主一生事迹连夜写了一份,晚些时候请少庄主放入棺里。」
贺容华—脸感激。「闲云,多谢你了」
王澐见他们话题已绕开,正要跟何哉打个暗示,准备闪人也,忽地,她眼一花,腹痛顿时遽绞起来。
「王姑娘!」公孙云第一个注意到她面色大变,他目光乍异,疾手要扶住她倒下的身子。
哪知何哉快了一步,迅速托住她的腰身,让她倒进他的怀里。
「姑娘!」何哉惊叫。
混蛋家伙!她就知道愈好喝的东西愈容易出问题!腥臭的气味涌上喉道,王澐毫不忍耐地张口,朝何哉的脸上喷血泄恨。
「什么?」
门外,男人震愕的叫声,惊动她昏迷的意识。
「姑娘跟我同房即可,少庄主不用差人来照顾。」这是何哉的声音。
她挣扎半天,终于有力气半张眼眸。
放眼所及,是陌生的chuáng,陌生的屋子,门是半掩,可以看见外头的夜色,两抹男人的身影就在外头。
一个是何哉,一个是……那个有隐疾的贺容华?
「你们是夫妻?」贺容华有些惊慌。
「不是。」
「既然不是,孤男寡女同住一房,总是不妥……」
「如果让人来照顾姑娘,更为不妥。姑娘在贵庄中毒,除非少庄主能找出凶手,否则何哉不敢让人随意接近姑娘。」
「不可能!」贺容华咬牙道:「天贺庄绝下会有那种龌龊之辈下毒,那种无耻行为绝非正道所为。」
「姑娘中毒是事实,少庄主也请大夫来看过,毒物在茶水里发现,还是,少庄主认为贵庄做不出这种事来,全是我跟姑娘故布疑阵?」
「不,我并非这意思……」那声音明显气虚,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
「还请少庄主早日找出凶嫌。」语毕,何哉也不再多谈,直接关上门。
他来到chuáng边,对上她虚弱的眼神。
「姑娘中毒,昏迷jian几个时辰,现在都入夜了。」他皱着眉头。
「我知道。」她全身虚软,勉qiáng翻身而起。
何哉轻轻稳住她的身子,道:「幸亏当时云家庄五公子在场。他jīng通医理,诊出姑娘中毒,之前我已喂过姑娘药汤,得再多休养几日才行。」
她看他一眼,忍着不适的身子,移到桌边坐下,一口气chuī熄烛火。
顿时,屋内一片黑暗,她道:「何哉上chuáng。」
门外,有人抽气。
「……是,姑娘。」何哉动也不动。
她闭上眼,等了一阵,才听见恼怒的脚步声离去。
「姑娘没有伤到五脏六腑,但也需要休息数日。这几天,最好别运气。」
她没张开眸,只是拿着玉箫来回抚摸着,气息有些不稳,唇色微白。
「姑娘?」
「何哉,你跟了我几年?」她若有所思地问。
「不多不少,正好十年。」
「十年了啊……你说,这十年里,我中过毒吗?」
「姑娘聪明过人,从未误中有心人的陷害。」
「错,那是我运气好。」她慢慢张开眸,在黑暗里锁住那双男人的野瞳。「何哉,我有话问你,你过来。」
这样的命令,何哉从不违抗,他沉默地来到她的面前。
他一头长发,虎背熊腰,随时一拳可以打死她。现在仔细看看,何哉生得英俊,可惜少了十年前的秀美,令她午夜梦回时十分惋惜。
说起美貌嘛,她又想起——
「你道,公孙云生得如何?」
何哉眼里抹过惊诧。
她叹息着:
「到底谁传他是绝世美男子?」明明只是中上之姿,气质确实出众,带了几分清冷,举手投足优雅高贵,可惜跟人说话时总有疏离感,而那相貌……除非她眼睛瞎了,否则江湖传言什么绝俗的风采、九重天外的天仙,全是狗屁不通!
人是好看,却不是第一美男子,这令她失望不已,更证明传言不可尽信。
「姑娘就是为了问我,公孙云的美貌?」是下是离题了?
她扬眉,望着他,语含深远地说道:「不然要问你什么呢?」
他撇开目光,低声答道:
「十年前我离开中原时,公孙云已有公子之名。云家庄文有公子,武有先生,共同主持云家庄,但傅先生仙逝数年,先生之名空悬已久,公孙云文武双全,人人都当他是云家庄唯一的主子,可以说是这一代最成功的人物。」
她似笑非笑。「这样看来,你跟他是云泥之别了。十年前你好歹也是个少年英雄,如今却是任何人都可以践踏的天奴之身。」
「姑娘说得对。」他也不恼火。
「出名的人物总是被神化。由此可见,中原武林这二十年来没有什么好人才,才由得公孙云飞窜出线,不难想象,如果中原再拿不出人才来,四十年后,公孙云将被形容为已经飞升成仙的人物了。」她为这可能xing感到好笑。
明知她说得夸张,何哉也顺着她,道:
「确有此可能。当年的少年英雄里,十有七八不是如我下场,便是小时了了,大了再也jīng进不前。姑娘,现在你虽然无恙,但最好别太费神,我抱你回chuáng上去吧。」
她抿起嘴,久久不发一语,直到远处梆子声响起,她才嗯了一声。
何哉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回到chuáng上去。
她闭上眼,任着何哉替她盖上薄被。
「姑娘。」那声音低微,几乎快附在她耳边了。
「嗯?」
「棺木里的尸身不是老庄主。」
她还是没张开眼。
他再道:「有人调换老庄主的尸身,那脸是易容过的。」
「是么?」
「姑娘猜出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头没尾的,我要猜得出,就能比公孙云还要早升仙了。」她道。
何哉沉默着,不再发问。他拐过凳子在chuáng侧,就坐在那儿闭目养神。
就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时,他听见她道:
「何哉,我也不是不替你想,但你看看我,今年才几岁,已有不少白发。人啊,没有那个智慧,偏要去想破头,那就会像我这样,你就可怜可怜我,我还想一头黑发再撑个几年。」
「……是我不该让姑娘劳心劳力。」
「正好,有人下了毒,我必须休养几天,你可以在天贺庄里好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正好」两个字,带着异样的意味深远。
他应了声,轻声道:
「这些事明儿个再说,姑娘早些歇息吧。」两人共处十年,几乎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头几年还不觉得,这两年越发觉得男女果然有qiáng弱之分。她中毒后,虽立即救治,但总是伤本,需要多休息。
她哼笑一声。「何哉,你知道为什么我老说我运气好,才能活到现在吗?」
「……」不,她不是运气好,她是……
她不用张眼也能看穿他的想法,嘴角微勾道:
「我是运气好,但我的运气好,是建立在我的观念与习惯上。愈美味的东西愈有问题,不能碰;愈美丽的东西背后必有毒素,不能碰;愈是消魂的滋味愈要避开,以免中计;愈是亲近的人更要保持距离,否则容易死于非命。我一直奉行这些观念,才能活到现在,没想到我还是着了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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