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听他说完,不由得心中赞叹,这番话表面看律例娴熟,系据理力争,实际却是将世女从重定罪,真真是敢说敢为,风骨铮铮。
江澄本以为以世女身份,能定个殴打侍夫的罪责便已属难得,殴打侍夫在凰朝律法是比殴打平民减四等定罪,殴打平民程度最重者也不过是“即损二事以上,及因旧患令至笃疾,若断舌及毁败人阴阳者,流三千里”,再减四等,仅为徒刑二年,再加上议亲减一等,最终结果不过是一年半徒刑,而关鸣鸾竟然以无故殴人致死当判斩刑为起点考虑减刑,所定刑责更接近公平,也更能慰藉死者亡灵。
明帝听完沉默半晌,方道:“关卿,朕也是精通律例之人,自然知道世女之案,可定为过失杀人,亦可定为殴人见伤,更可如关卿所言,无故殴人至死,可是关卿,三者之间,卿选择最重者,不是令朕为难吗?卿明明知道,淑亲王是朕之嫡亲皇姨。”
关鸣鸾微微一笑,毫不示弱道:“陛下,律法判决单看文字的确可以上下权衡,但验之事实揆之情理,却只有一种判决可谓公允,其他皆有偏颇,或偏死者或偏生者,轻重依违不过是有司用以徇情而已。即以此案论,大理寺定为妻主过失杀侍夫勿论,然我朝律例,所谓过失杀,仅指‘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到,共举众物,力所不制,若乘危履高足跌,及因击禽兽以至杀伤之属’,此案并非乘危履高,亦非击打禽兽,世女耳聪目明,智识正常,理应知棰楚之下必有人命,却仍日夜虐打,实不能以过失杀人塞天下之口。臣与那侍夫并无私交,臣与淑亲王世女亦无私憾,臣之所以坚持将其绳之以法,不过是为了维护陛下公平圣明的名声,不欲千百年后史书上书一笔圣主阿私,臣宁可今日直言被谴,也不想他日陛下圣誉遭后人毁议。”
明帝颇为动容,但仍不肯下旨,江澄忍不住道:“陛下,世女凌虐侍夫致死,看似是孤例,可以特为宽宥,但世上事千丝万缕皆有联系,蚁穴溃堤,一马覆国,前鉴皆在史册,不可不防微杜渐。臣恐虐杀侍夫不予问罪的前例一开,民间百姓无知,效尤纷纷,今日世女不受罚,来日民女虐杀夫侍,又当以何法惩之?若世女与民女皆不绳之以法,只恐凰朝亦如玄武一般,成为男儿炼狱。到得那时,岂不有伤陛下宽仁好生之德?”
他见明帝神色犹豫,便知明帝正在衡量决夺,乃进一步言道:“世女贵为八议之人,若逢恩赦,依例可得减赎,流二千五百里不过是决脊杖十八,纳赎铜九十斤。淑亲王家,银铜满室,十八脊杖亦非峻刑,陛下何必定要维护她而令圣誉受损?陛下即令不惜圣誉,也当念天下男子之心,我凰朝因体恤男儿,向为四国中男儿向往之地,近年来从玄武、白虎乃至玉龙潜来我国之男儿岁有数百,去年更以千计,此等男子平日可做工种田战时可当兵参战,实属我朝争衡天下之裨将偏师,陛下何苦为一不肖世女而绝他国男子投效之路?”
凤坐上的明帝良久无言,江澄和关鸣鸾各自站立,亦不肯妥协,最终听得明帝道:“便依关卿所奏。”
作者有话要说:
八议 一曰议亲,二曰议故,三曰议贤,四曰议能,五曰议功,六曰议贵,七曰议勋,八曰议宾。
本章所涉法律,参考唐宋律例。
第23章 玉龙
关鸣鸾领旨告退,明帝问道:“关卿膝盖没事吧,要不要朕派车送卿回去?”关鸣鸾看了明帝一眼,微讽道:“陛下这是惩罚之后再给点恩赏么?”明帝哼了一声道:“朕是怕关老爱卿见了,道朕欺负她家宝贝儿子。”关鸣鸾闻言语气轻快起来:“臣可以自行回府,就不劳陛下费心了。”
关鸣鸾离去后,明帝便往凤坐上一靠,两臂支在扶手上,双目望着大殿的雕粱,喃喃地道:“这旨意一下,皇姨就该找朕闹了,皇姨还好,她家王君多半也一起进宫来,那必定是连哭带说啊,朕想想就头大。”
江澄听得心疼,便给明帝出主意道:“陛下要不出宫避上三五日?刑部执行处罚向来神速,此案关大人想来更不会拖延,陛下何不等世女脊杖打过了再回来?”他这纯粹是看不得明帝烦心,临时起意为明帝解愁,他也知道这主意未必稳妥,天子出行,向来有很多规矩,也需要提前做各项准备,绝非今日心血来潮明日便可身在宫外的。
明帝听了,轻轻摇头:“江卿的心意朕领了,遇事就往外躲却不是朕素日做派,该面对的朕自会面对。虽然想想就头疼,可是谁让朕是天子呢,皇亲国戚违法原是历代常有的事,今日不发生日后也会发生的,朕早晚都会遇到的。”
江澄柔声道:“江山社稷重担在肩,陛下又重情重义,家国兼顾,委实不易,臣刚才言辞激烈了,陛下莫要生臣的气才好。”
明帝略坐直了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论言辞激烈,你哪比得上鸣鸾啊,这也就是朕心胸宽广才能如此地容忍他,他将来要是嫁个暴脾气小心眼的妻主,还不得天天跟妻主打架啊。”
江澄微微一笑:“陛下怕别人不容忍他,那何不将他收进宫来?”
明帝斜了他一眼:“你也就在朕跟前这么说,这话你敢当着玉儿讲,还是敢当着皇后讲?”
江澄忙道:“这般言语怎能同着敏君说呢?皇后处微臣更不敢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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