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他心定了,也心死了。
酒逢知己,终也凉了。
此梦断。
付家一案公审,付总兵独女血溅三尺,以死证清白。那封大逆不道的书信,经查出自她的同僚桑女官之手,付府购置的药材,也的确用于百姓。付总兵济世之举,却遭此大冤,今上沉痛之余,多番嘉赏。
付总兵爱民如子,却因低调行事,赔进了亲女,民间物议如沸,迫于舆论,明辨是非的陛下这回,也只能放手。
付女官贞烈,追封孝奉女官。
付府的丧事,办得惊天动地。
付家千金,终没等到及笄。
漆黑之夜,尧姜殿下在给她过世的舅父,一点点讲自己死去活来的趣事。
讲她在陛下面前奴颜婢膝,俯首称臣,拼命说段刺史的坏话,说他勾结弘王害死沈总管,自己只是棋子。她教陛下确信自己恨毒了他,却又能牵制他,才挣得这么一个假死的机会,替陛下监视弘王。
她将自己塑造成一枚听命主子、却被人报复的棋子,红颜祸水,无比委屈。
她在仇人面前痛哭流涕,上表忠心,将段刺史教她诈死的计划和盘托出,她不愿为人禁|脔,求陛下救她一回。
她将陛下的威压沉沉,与自己的谄媚卑贱,演得活灵活现,她一口一个“臣不敢,臣没说”,一口一个“陛下英明”,还不忘作揖连连,直到自己都笑出声来,然后她皱皱鼻子,长叹一口气。
她眯了眯眼,笑自己骨子里的贱。
她抱了一坛女儿红,这辈子酒量浅,她不敢多喝,她的勇气在春日里结了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偷得半刻清静。
文雍葬在全氏的陵园里,气派不凡,但究其根底,也不过只是个埋骨的地方,她翻入高高的围墙,摔了一跤,好在酒坛无恙。
夜间光线差,石墓又多,她只得伸手触摸那块琼王亲自雕的碑文,一路摸了数十块碑,她怀里的酒快喝没了,终于停下,随意在一块碑前坐下,其声喃喃。
“反正你们都差不多,我随便选一块罢。”
她靠在石碑上,寒意湿透衣衫,彻骨地寒,唯烈酒入腹方有几分暖意。
她拍拍墓碑,“你想喝吗?我带得少,你浅尝就好,别跟我抢。”
话落,她将酒倾在地上一些,祭他。
“算来算去,还是你最聪明,早早地躺在这里,看天地辽阔,什么都不管,不像我,死来死去,还是死不掉。”
她苦笑,“你早已识破我了罢,你这么聪明一个人,你这么干净的一个人,竟为情所困。你知不知道,那帮子乱臣贼子,只知道争权夺利。这个担子脏得不得了,换谁来担,世道清明,都遥遥无期。”
“其实有时候想想,死就死了,挣扎什么呢。可我比你惜命啊,我比你胆小多了,我不敢问啊,我也不知道问谁。我不知道,这辈子算是给了江山社稷,还是野心勃勃,或者,只是挣脱不了。”
尧姜殿下说着说着,仗着腹中酒意,也不惧寒,闭目昏昏睡去。突然有脚步声惊起栖鸟数只,她借石碑掩住身形,一手抱酒坛,一手握了短剑,以不变应万变。
她静静看着那个人影,弓着身子,如她一般一块一块抚着碑,离她越来越近。
她扶额,那人的身影就罩在她头上。
颜无药抚碑而来,最终发现了靠在石碑下的她,他敛着眉,唇瓣不住地颤,狂喜还在眼里。
文雍死的那日,他依稀看见了她,当夜,她一夜未眠。那些被杀的官吏,应是他们联手。只不过她活着,他死了,无情如她,到底愧疚。
她是打算装傻到底了,当下递了酒坛过去,“兴致不错,来一口?”
他忽而恼怒,带着几分不自觉的嫉妒,“这墓主人名全锶,字连汝,你靠着他作甚!”
她耷拉了脑袋,沮丧,“太多了,我不知道哪一个是舅父。”
他蹲下身去,替她拂去发上的霜,她仰头看他,眼中水色盈盈,懵懂如同精魅,她摇头,努嘴,有些头晕,“我一定看错了,颜无药怎么会失神。”
他也不管她,仍倾身去抚着那些石碑,找到文雍时,她已经懒懒躺了一阵,瞪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出了一身汗。
她醉得差不多了,任由他将她抱着,然后将她放下,两个人肩并肩靠坐在那座碑前。
她的指腹缓缓划过碑前,摸到那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然后摸到一句诗。
桃花依旧旧,此心只昭昭。
桃花依旧是旧的好,我此心昭昭,只对着那个叫昭的人。
最后一个“昭”字刻得太深。
她一激灵转身,又细细去摸诗的四周,在“昭”字的收梢处,摸到了一朵桃花,是四瓣的昭桃,唯梁宫独有。她揪住自己的襟口,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记得自己叫慕容昭的侄儿,自小最爱这种四瓣的昭桃,因了他的名字,也因了那娇艳而不失格的姿态。
她记得,那个侃侃而谈的昭儿,很喜欢他的三弟,很喜欢《诗经》。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琚。
她仿佛看到那个小人儿,折过一枝桃花,递给更小的人儿,“我把桃花送给你,你把自己送给我,谁让你的名字里,带着玉呢。”
傻孩子,你给的是桃花,又不是桃实,根本换不来美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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