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坚定道:“敌手之间,尊重才是最高的情谊,因为没有人愿意被看轻。”
他想,她通透若此,自己堂堂男儿,又有何不能释然,在无数个与她争斗后疲惫心痛的夜晚,他都会想起她笑意宛然,真正的玲珑剔透,刻骨铭心。
真正的高山流水,知音难求。
他抚着凤尾琴,拨起几个闲闲的音,想起自己断了腿的时候,想起孝昭仁皇后那句“帝力于我何有哉”。
谁不想自由自在,问心无愧,逃脱权势的囚笼,去做天地一沙鸥。
可终究还是要落败,所有高洁的心志,所有兼济天下的抱负,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等到有能力实现,又困于权势桎梏,放不开手脚,不愿拿这滔天富贵去冒险。
他本以为她看惯人心险恶,不想仍有赤子之心,仍要还这世道清明,仍要成全万万百姓,他很想讽她天真,却又没有资格。
她最吸引人的,是她身处幽暗,心向微光,她在被舍弃中学会无偿的爱,这可贵无比。
她非但学会了爱别人,还学会了爱天下,爱天下人。
他应该为她骄傲,却又为自己悲哀,他能感觉到,她对他的爱,越来越渺。
今日武英殿中,她愤怒得要杀他,却又是什么,教她最终只挑开了他的衣衫,然后转身,颤得一身的纠结不忍。
他很想问她,说好的不必留情,尊重敌手,你为何终究还是不忍?
他托起七年前那只小龟,忽而生出莫名疯长的渴望,若是与她隐退于世,总能寻到一方乐土,便不必理会生死争斗,权力倾轧。
可还是晚了,待他斗累了,斗疼了,待她斗倦了,斗伤了,待曾经深厚的情谊伤痕累累,已经过了七年了……
回不到那片春雨绵绵的湖,回不到失之毫厘的桃源渡口,回不到不顾一切的情意翻涌。
她一生唯一一次舍弃所有的勇气,都被他轻易击碎,如今后悔,早已来不及了。
燕京的灯市丝毫不逊色于黔州,吃食玩物、花灯题诗、猜谜投壶、折花赠柳无一不全。
尧姜牵着阿樘,慢慢地行在长街上。春日的夜,还有些寒凉,尧姜不时替他捂手,买些热气腾腾的糕点吃。
阿樘心想,今夜的阿娘格外的温柔,格外的爱他。
他边啃着糖人边发问:“害我的人是太师吗?”
她蹲下身子,细细擦拭他鼻子上的糖渣,眼含调笑,欣慰又感伤,“你看出来啦。”
阿樘的小胸脯就一挺一挺,愤怒得鼓起腮帮,“如果不是这样,阿娘为何要封他的儿子当少师,他们父子都在我身边,这是天大的好处啊!”
尧姜如那人所愿,封段沉为太子少师,留在阿樘身边,来安段氏的心,不想这孩子聪慧,还是看出来了——唯一得利之人,便是策划阴谋之人。
阿樘吃完了糖人,忽而低下脑袋,扯下放在尧姜手心里的手,“他们都说,我非嫡出,阿爹曾是罪人,只因我是长子,才……他们说,我当太子,不合礼法……来日阿娘有了君后,有了嫡子,自然就不要我了……”
尧姜就心疼得不行,一把把他抱进怀里,一下下抚着他发颤的背,他却哭号得愈发起劲,开始挣扎,拿小拳头打她的肩,“我都听到了!皇祖父劝阿娘送走我,阿娘为什么不放弃我!”
尧姜一字一顿,“因为你是我儿子,谁都可以不要你,我不能不要你,他们心中有礼法,我心中,只有我的儿子。”
她说:“你知道吗?阿娘从小最想要一个家,后来却自己放弃了,阿娘不想再错了……”
阿樘眨巴眨巴眼睛,眼泪鼻涕一起下来,他鼻头好酸好酸,却拼命忍住泪,笨拙地替他娘擦眼泪,觉得那泪好烫,好烫。
他握紧了小拳头,鼻子红红,“我不会让太师得意的!我会保护好自己,保护好阿娘!”
尧姜破涕为笑,泪还没止住,刮刮他的小鼻子,一起去前头的馄饨摊,吃热气腾腾的馄饨。
尧姜和阿樘吞馄饨吞得正起劲,不妨对面坐下一个人,她装作未见,阿樘却扯扯她的袖子,小声道:“太师……”
阿樘挤眉弄眼,意思是要么赶走他要么我们走,他在这里好碍眼哦。
尧姜扯下袖中细细的绒丝,团成团塞在阿樘耳朵里,顺道挠了挠他的耳朵,痒得他咯咯笑。
阿樘冲她乖巧点头,转过身子,表示自己什么也听不到。
尧姜叹气,“荀彧对曹操说,我为汉臣,当年的明公我不能相伴了。”
段辜存也叹气,“我并未叛你,只是有野心罢了,只是你愿世道清明,而我愿官场互利,便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江山,是朕的江山,天下也是朕的天下,任何人都不能染指”,她眼中威吓沉沉,却又有难言的无奈痛苦,“这,就是帝王心术。”
他目光炯炯,毫不避让,“帝王心术让你如此偏爱一个孩子,一个并非嫡出的孩子!”
她嗤笑,“多少亲兄弟,争得头破血流,争得成王败寇!朕的儿子是要争天下的人,不但要争,还要争得光芒万丈!朕也想让他跟兄弟们争,争到踏踏实实的权柄,争到实实在在的雄心!”
她终于自嘲,“可朕做不到啊,天命如此,朕子嗣单薄,只能让他,和朝臣争,和礼法争,争一个名正言顺,争一个立贤不立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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