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露出小孩子邀功的神气,仿佛将这当作一种骄傲,而急需他的肯定。
“我是狐狸变的,我第一天做人。”
她捉着他的袖子雀跃,“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被那娇笑晃了眼,忍着空虚放开了她,从开头的惊讶,到恍然大悟的痴傻。他调侃道:“你是狐狸,那我是小白兔。”
她歪头瞧他,樱唇生璨,酥颊含笑,流泻一片清光。
“真的?”
“太好了!我们很配。”
“你做了几天人了?”
她捉在他腕上,神情天真而诱惑。
她发髻松松、长发飘飘、素衫垮垮,白绸腰带长长垂下,裙角沾上几块尘土,仿佛真是一只初到人间、尚在摸爬滚打的狐狸。
他好像真是信了,“你叫什么?”
“我是七七。”
懵懂的、认真的、殷切的,她逼他记住她的名字。
他后来回想,她倒真没骗他。而自此之后,她一直在骗他。
慕容昭端着君子的华妆,握了那凝脂的手,浅浅地握着,怕惊跑了她。然而暖玉失温,飕飕的冷然,直钻入他的心底,他握紧了些,不去想前缘后业。
这沉沦的快感。
他见过许多贴上来的女子,她算是最脱俗的一个。可他要命地觉着,那一言一行,都是那么浑然天成的美好。
她一定是个极好的戏子,却未必不在演着极好的过去。干净的过去,和着淡淡的哀伤的调子,不仅不教他觉着飘渺,反而更加真实。
他宁愿相信她是误入凡尘的狐狸,只遗憾自己并非教会她世情如鬼之人。
这一刻,她退到原点,由他来教她。
他握了她的手,在粼粼波光前,一笔一划地教她临一帖《蒹葭》。他半搂着她,温润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脸颊,温热气息在她耳边喷洒。她漾起极浅的笑,发丝调皮地挠着他,眼里倒映着火树银花。
她温软的甜言,满目的依恋,他一丝不落地纳入,胸中满溢缱绻。
他对着那朴拙如孩童的字迹,终是陪她一同笑出声来。她在他怀里发颤,躯体隔着衣物相撞,他呼吸急促、滋味难言。
她笑自己,都笑得这般无情。
她渐渐停下,抽回包在他手心的柔荑,侧过身子,抚上他的胸膛,鸦青的乌发压上来,去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她悻悻皱了翘鼻,“怎么这么慢!”
他用下巴蹭着她的发顶,“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语气之中,已藏了极浅的怜惜。
然而这样亲密的姿势,却还透着疏离。
弘王殿下垂着衣袖,任由佳人趴在他胸口,不愿抬手回抱她。他想起另一个女子,想起诸多的考量,逼着自己坐怀不乱。
而女子亦渐渐垂了双手,只一同去望那轮新月,迷散了目光,反抚上自己的心房。
一时无话。
她目中沉睡的星子醒来,朝着朦胧的月光,诚心膜拜。
他听见她道:“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许多错综的记忆在他脑海里翻腾,他细细搜寻,口气虚虚:“有。”
她近乎绝望地叹:“真好,你还能爱。”
他又该死地想,这话中的悲伤,多么刻骨。
尽管她的嗓音听来,只像撒娇。
她素白的丝绦垂下来,犹如一条长长的狐尾,包裹着的人影看不真切。她娇慵的眼中带着钩子,扯住他的心神,怅茫化作斑驳的妖气,为他造一方风华迤逦的深渊。
一种惊心动魄的绝艳。
他挑起一指,缓缓从玉案上的烛火中划过,感觉到微痛的烫。他佯装流连其中,只待适时全身而退。
他没赌过心,他想赌一回。
狐魅女子听着加快的心跳,微勾嘴角,天真里遗落嘲讽。她嘲讽自己,何时伤情之事竟沦为勾|魂谈资。
故事要美必须藏着真话。
画舫再度过桥时,桥上仍立了一个遗世独立的人影。女子微微抬眼,那人风姿再好,可惜不是女子,即便真跳下来,如何能争得过她。
那人月白长袍委地,平淡的目光里难得带了几分纠葛。
她仰头挑衅一笑,看清他身后侍从毕现的杀意。
她窝在温暖的怀抱里冷笑。
段辜存相助弘王,也相助她,定是存着迎风倒的心思。他支持她,也早晚会出卖她。
此时有人替她杀他,她应该高兴。
狐狸勾起唇角,目光淬了毒,倏忽掉泪一滴。记忆中风化的彩绘,一片片碎裂剥落下来。
她梗着脖子,抿紧唇瓣,嘲笑新月皎然,心头一阵阵不断的慌乱,仿佛走到了死胡同,仿佛只要坚持片刻就能柳暗花明。她攥紧了襟口,皱紧了眉头,如同涸泽之鲋,感到铺天盖地的窒息。
狐狸终是弃了怀抱,飞身至岸,颇有几分被火烧到尾巴的狼狈。
慕容昭仍在端坐,待她行远,渐渐阖上双目。
月光如霰,白狐穿梭人海,步履匆匆,无意花丛。
燕栖湖畔的一间茶寮被烧得七七八八,火势还在蔓延,却无人来救。借着火光,隐约可见几具流血的尸首。
女子冲入其中,数次躲开坠落的梁木,任由火舌舔舐她的裙角,仍在一寸一寸地寻找。她眨着干涸的眼,流不出泪来,她的喉咙被什么堵着,喊不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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