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飞注视着她,缓缓道;“青青,与你成亲三年来,我虽日日对着你,心中想的却都是云姑娘。可是从今日起,在我罗飞的心目中,永远是你,只有你。只可惜我们在一起,已时日无多了。青青,对不起。”
吕青青泪流满面地道:“师兄!”扑到罗飞的怀中,尽qíng地大哭。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罗飞与吕青青夫妻,患难真qíng,尽qíng倾吐,彼此痴痴对望。窗外,云无双痴痴地瞧着,垂落手中的伞,让大雨尽qíng地淋着。满脸的水,是雨是泪,谁能知道呢?
这时的三人已是痴绝了。却不知,院外也有一个,从镂花墙窗中,看着这一幕,从头到尾,也看得同样地痴了。
一夜无话,只有那雨越下越大。
※ ※ ※
大雨下了一夜,也渐渐有些小了。天色也渐透出一丝曙光。吕青青轻叹道:“天快亮了。”站了起来,正yù去开窗。云无双痴立半夜,猛被这一惊醒,吕青青只见窗外闪了一闪,忙推窗看去,院子里已空无一人,只余一把伞。
云无双离开小院,只觉得神思恍惚,难以自制。一进之间竟不知往何处而去。她站在一棵大树下,yù运功凝神静气,却总是浮想着昨夜的qíng景,难以静心。从罗飞想到云海山庄,思绪万千,只觉往事历历,如锥心般疼痛。想到了怀孕离开檀家,在小渔村雪天产子,想到那无辜的孩子,才出生就被她送给杨氏夫妇了。
一想到孩子,那骨ròu之怀,顿时难以抑止。这六年来被硬生生压抑下来的思子之qíng,一朝迸发,又怎能再抑止。纵然是尚有血海深仇,旧qíng幻灭,教内纷争等种种重要之事,也想也不想了。世界上又有哪一种感qíng,能比得上母子之qíng。
想到当日自己竟能忍心遗弃孩子,悔恨之qíng,怎不深深。孩子、孩子、孩子!这时她满脑子已尽是孩子了。她忘记了自己是一教之主,忘记了教众在天门宫候命,忘记了与武当之争,与顾先生之约,也忘记了罗飞。
当下更不犹豫,直向山下飞奔而去。骑上一匹快马,一口气不停,直驰向那小渔村。一千多里路,在云梦、huáng石、彭泽三次换马,两天两夜,来到那小渔村。云无双跳下马来,那马便口吐白沫,倒地而死了。
远远地望去,小村落竟是炊烟不起,jī犬无声。云无双心中一阵抽紧,又是惶恐,又是害怕,当真是面对端木雄、顾先生这样的绝顶高手也从无这种感觉。云无双一步步地起近了这个小村子,陡然间,心中犹如从悬崖上落下,茫然失重了。
村子仍然是村子,只是村子里已经没有人了,一个人也没有了。不但是人,连jī犬猪羊,所有的活物都没有了。村子里一片死寂,败垣枯井,门塌墙倒,只有几处野花,倒是开得红艳艳的。
云无双呆立在那儿,心中一片空白,也不知站了多久,遥遥见远处大道上有个樵夫背着一担柴在慢慢地走着。
那樵夫忽见前面出现一人,吓得倒退两步,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个年轻女子,才放下心来。云无双问道:“你可是这一带的人?”
那樵夫忙点点头,云无双又问道:“你可知道,这个小渔村的人怎么都不见了?”
那樵夫漠然道:“死了,都死了。”
云无双退后两步,yù要说话,这话语堵在喉头,竟无法开声,好不容易挣扎着只吐出三个字:“为、什、么?”声音嘶哑破碎,十分难听,这一口气竟是喘不过来了。
那樵夫害怕地退了一步道:“前年这儿发了一场大瘟疫,整个村子都遭了殃了。想是再没人到这儿来了,一两年了,都没人走动。全村的人都死光了,外乡的人也嫌这水不gān净,没人走动了。”
云无双面如死灰,勉qiáng再问道:“难道,连小孩子也没有活下一个吗?”
那樵夫“嘿”了一声道:“瘟疫一来,先死的就是老人,小孩了,连青壮年的人都死光了,小孩子自然是早就没有了。”
云无双仰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一口鲜血狂喷出来,喷在衣上,绣金的鹅huáng衫子上点点红花开处,令人惊心动魄。
那樵夫惊吓之下,连忙倒退几步,问道:“你没事吧?”
云无双颤声问道:“他、他们都葬在何处?”
那樵夫指了指一个方向道:“大约是在村后头吧!”
云无双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那樵夫原是附近村子里的人,因图近道走这条路,不料遇上这事,吓得好久都不敢再走这条路。
※ ※ ※
云无双悠悠晃晃,脚下好似踩着棉花。从这里到村后的乱葬岗,以她的轻功一掠就到。可是这会儿,她却是全身无力,扶着墙,走了大半天才到。
乱葬岗上野糙丛生,虽然比不上云海山庄废墟那么恐怖,可也够荒凉的。云无双用手一根根地拔去荒糙,再一层层地拂去砂石,拂去土壤,她一直用手挖下去,挖下去。她不信她的儿子就这么去了,她还没有好好地看上他一眼哪!她机械地挖着,无意识地挖着。或许,有那么一点意识,她要看到自己的孩子,纵然是真的死发,她也要再见上孩子一面。在她的幻觉中,她心爱的孩子该仍如金童般沉睡在这荒冢之下,哪怕用她自己的生命来和这孩子的生命来做jiāo换,她也是会毫不犹豫的。
一层层地挖下去,她的纤纤十指,早已是血ròu模糊。她仍是不知痛地继续挖下去,她心头的伤痛早已胜过ròu体的伤痛了。
一节白骨露出来了,她颤抖如风中的huáng叶。颤抖着,她继续挖下去。挖下去,又是白骨,只到无数白骨横七竖八重重叠叠地出现在她面前,下面仍有重重白骨。全村死的人,都胡乱埋在这乱葬岗中了。云无双怔怔地看着这一堆白骨,她无法从这堆白骨中辨认出她的儿子。她已经不敢再继续找下去了。
她虽然才二十多岁,可是平生经历诸般忧、伤、苦、痛,风làng无数,只怕是普通人活上个几十辈都赶不上。从云海山庄事变起,家破人亡,流làng飘泊,酒肆侍曲,怀孕投江,雪地弃子;江湖险恶,时时杀机环绕;天魔教内,步步用尽心机。可是,只有这一刻,是她最大最深最痛的打击。而这一切,是从她自己六年前忍心弃子,一手造成的。她已经哭不出来了,血枯泪gān。huáng土垅中,永埋了她已无法辨认的娇儿。
不敢再惊动亡魂,她轻轻地,轻轻地将huáng土一层层地又重新埋上。
云无双就象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在坟前三天三夜。
如果没有人唤醒她,也许她真的会就此化作一尊石像。
云无双终于被人唤回了。她醒来时,看见了丁芷君。丁芷君正在焦急地唤着自己:“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醒醒呀!”
她转过身去,冷冷地道:“你怎么来了。”
丁芷君柔声道:“我在这儿等着您很久了,怕您再这样坐下去,会太伤身子。小姐,咱们在江湖làng头刀尖上,可只有自己保重自己了!不管有什么事,您可都要往开处想哪!”想起刚才初见云无双时的样子,还真是把她给吓了一大跳。她从来未见云无双这样近乎崩溃的样子,脸色灰白,双目发直,对外界毫无所知,毫不为动。她向来所见所知和云无双从来都是从容镇定,智珠在握,从未有过软弱之时。她只好轻轻地唤醒云无双。至于自己在武当山上那一夜如何焦急等待,不见对方回来。只好硬着头皮假传手谕,指挥教众撤退,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又是如何出动所有的力量来寻找云无双的下落。幸喜得云无双那一夜下山未曾改装,仍着一身教主huáng衫,一路追踪下来,直到云梦,huáng石,彭泽这三处分舵得知云无双一路换马,才一直追踪到这儿,想到此事若是有一丝外泄,那可是真的要天翻地覆了。这一番惊心动魄,她想来仍是后怕。但见云无双这般神色,她是什么话都咽下去不敢说了。
云无双仍回头看着那乱葬岗。丁芷君柔声道:“咱们回去吧!”云无双微微点了点头,却仍然不动。丁芷君走上前来,轻轻地扶住她,云无双神志恍惚地被扶走了。
直到了客栈住下,闭门两三天后,云无双才又见恢复过来。她xingqíng坚忍,任何事qíng,想要将她击倒,都不容易。
这几日,只见云无双又瘦了一圈,病比西子更胜三分,微风过处,衣袂飘然,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风chuī去了。
这时候,她正经过一个小镇,丁芷君见她走在一座小桥上,更如凌波仙子一样,心中暗叹道:自己不知要经过多少修为,才能有小姐这般的风姿懿范。却见小姐停下了脚步,忙跟上前来仔细看。
只见桥下有一群乞丐,正抢着那洒楼中倾倒出来的残羹剩菜,挤做一团。只有一个老丐,孤零零地蜷在那桥根下,又似无力,又似傲然,却不与那群丐一起纷抢。他虽已老迈,蜷在地下,却仍可以看出他身材高大挺拔,想必年轻时候也是一条汉子。只是现在是又老又病,满脸腊huáng病容,只怕是连残羹剩菜也吃不着了。只见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从身上捉出一只虱子用手扪了,却对那酒楼方向看也不看一眼。一个人老到这样,穷到这样,竟还能有这点傲气,真是难得了。
云无双看着他,也有点欣赏。她回头问丁芷君:“你身边可带有钱?”云无双教主虽是富可敌国,却是身边不带钱的。丁芷君忙取出钱袋,云无双接过,看也不看就放在那老丐面前,不等那老丐道谢,就径直走了。那老丐睁开眼睛,竟是炯炯有神,直视着云无双去的背影,直至消失。
走出十余里后,云无双忽然止步,想起方才所作之事,竟是太冲动了。她素来对自己的要求是“绝qíng绝xing,万物不能动心”。这六年来,从习武开始,便没出过半点差错。她的xingqíng,已渐渐磨炼到如钢铁般地冷酷无qíng。何以这几日来,竟连连有软弱冲动之举。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是对于魔教之主来说,更是如此。尤其是现在,正是内忧外患之时,决不可有一丝差错,一点软弱。
云无双命令丁芷君道:“你去把刚才那老丐杀了!”错误只能用杀来解决。
丁芷君心生寒意,眼前的小姐,是越来越喜怒无常,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丁芷君立刻回到刚才那镇上,那小桥边,群丐仍在,却不见了那老丐,她飞速再找一遍,还是没有,细问旁人,都说本地从来没这老丐,也只是这两日才来的,才一会儿,就又无影无踪了。丁芷君心中一凛,但她心中惦记着云无双,无暇细思,连忙追上云无双。
丁芷君去了又回来,仍低着头跟在云无双身后。云无双没有问结果,阿芷做事向来可靠。她只字不提刚才的事,仿佛已经忘记了。只不过,她下次决不可能再犯这种错误了。
云无双回到了教中,召集教众。将教内事务,暂由莫易和丁芷君处理,自己则闲关练功,为半月之后的东海之滨比武而准备了。
这次回来,云无双的近侧之人,都发觉了一种变化,教主变得更冷了,对外物变化,也更冷静不动声色了。更重要的是,教主身上的杀气更重了。那是一种接近死亡边缘之气,令人见之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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